PART 1: BUILD
故事的起點不只一個,但也只有一個。從哪裡開始說都可以,不過一旦從某一點開始,就成為改不了的事實。在語言的排列上,只有線性的進程,但在隱喻的層面,卻一定是平行的、多元的、交叉的、環迴的。
我喜歡的起點,也許並不是最好的。但是,還是照自己的喜好去說吧。若不,說來有甚麼意思呢?請原諒我的任性。
三先生進來的時候,我正坐在病床邊打盹。聽到開門聲,我立即醒了過來。從陽光透進窗簾縫隙,像刀子一樣斜斜地切開房間地板的角度,可以猜想大概的時間,以這個季節而言,是大清早八點之前。
我當然知道準確的時間,也知道自己打盹打了多久,但我還是喜歡用肉眼去判斷。我也可以想像,自己穿著一身前代少女漫畫風的粉色系裙子,整夜無眠地坐在病床旁邊打盹是多麼的可笑,說不定嘴角還會掛著口水吧!
我反射性地用手背碰了碰嘴角,說:三先生,很早啊!
三先生並沒有太在意眼前的畫面,畢竟他已經看慣了我的打扮。
你一直都在?沒有必要啊!
三先生說話一點也不體貼,但我沒所謂,回他道:
我反正不睡也可以。
但你剛才在打瞌睡啊!有沒有做夢?
他明知我不會做夢,卻老是勾起這個話題。作為靈魂健康護理員,我讀過無數夢境,但自己卻不知道做夢是甚麼滋味。他沒有等我回答,又問:真希有做夢嗎?
我點了點頭,說:很亂的,整晚都在做。
三先生收起了輕率的語氣,嚴肅地說:有甚麼線索?
我搖了搖頭,說:一時很難說,要再詳細分析。
昨晚我一直把雙手放在真希的腦袋上,讀取她像無數繩子紐作一團的意識。她表面上毫無知覺,內裡卻像颳著意識的風暴似的。我看著她長大,一直負責照料她的靈魂,可以說是她的精神保姆。我從未見過像真希那樣承受著那麼巨大的精神痛苦的人,但她只有十七歲,性格也超乎尋常地早熟。她從小就叫我亞尼姐姐,到她現在長得比我高了,外貌也比我成熟了,她還是那樣叫我。她的叫法令我有類似溫暖的感覺。
讀到一半,我停了下來,忍不住輕撫那張近乎完美的臉,漂亮、自信、帶點傲氣,甚至是倔強。所有這些特質,都遺傳自她的母親,零師父的女弟子,排行第二的兩儀師姐。想起故人,我應該感到鼻酸或者熱淚盈眶吧。我嘗試依據這些詞語,揣摩近似的感受,例如被生洋蔥嗆到的時候。我能做到的就只有情感的類比。
看著真希躺在病床上,一動也不動,連我也有點心痛了。
我如實告訴三先生,他卻用一貫的取笑語氣說:亞尼,你哪來會痛的心?我不期然按著胸口,但我沒有照零師父多年前的說法來反駁他,只是說:這是隱喻的說法。
三先生好像點了點頭,又好像沒有,走到窗前,把窗簾稍為拉開一點點,望著窗外遠處。陽光投射到床上的女孩的臉上,我有一刻以為她會舉起手去遮擋,或者是皺眉,但她沒有反應。
從精神健康的角度,這是一家很好的醫院,環境清幽,周圍都是綠樹,透過隔音玻璃還可以隱約聽到蟬鳴。三先生在聽蟬鳴嗎?我無法確定。他做出側耳傾聽的樣子,但很可能只是在思考。他思考的時候總是側著臉,輕輕蹙著眉,像舊照片上的哲學家。
其實我只要讀他的心,便可以知道他在想甚麼。沒有明文規定我不可以這樣做,連零師父也沒有說過不可以。但是,有兩個理由令我自制:第一,三先生是我的創造者的繼承人,也是我的上司,我不能侵犯他的私隱;第二,零師父說過,人與人之間最可悲,但也最可貴的地方,就是無法知道對方的心意。這註定造成種種誤解,但是,這也是一切信任的基礎。就是因為不知,才需要相信。
這真是一件深奧的事。我雖然可以給出千萬種基於哲學、心理學或社會學的分析,但我其實不真正的懂。無論如何,我決定禁止自己去讀少數人的心,包括零師父和他的三大弟子。而對其他人,除了工作上的需要,我也不會隨便讀他們的心。一來是出於尊重,二來讀心是一件費力的事情。就算是人工精靈,過度讀取人類的心靈也是一種負荷,甚至會對自身的穩定性造成干擾。要知道人心安靜澄明的時刻極少,大部分時候都浸沒在一片昏暗和混亂之中,說是垃圾堆填區也不為過。長期接收這樣的資訊,對我們人工精靈的精神康健會產生不良影響。
不用讀心也知道,三先生很明顯有點焦急了。不但因為真希是他一直很疼愛的養女,也因為這個意外事件並不尋常。據外邊的傳言,偶像新人王果真希是給舞台上方鬆脫的柱狀心能收發器掉下來擊中的。當時她正首度跟同樣是新人王的異卵雙生弟弟花愛誠同台表演,合唱一首充滿姊弟戀意味的新歌,兩人還以親暱的舞姿合跳猶如雌雄同體的舞蹈。由於分屬兩個互相競爭的團體 Virgo 和 Virtus,今次姊弟合體成為了城中熱話,有人想看他們如何分出勝負,但也有人幻想他們成為打破禁忌的戀人。於是才有傳言,事件是看不過眼他們的過火表現的人,所做出惡意的攻擊。對相當了解兩姊弟的我來說,這些說法都是無的放矢。
幸好昨晚是在綵排時發生意外,並沒有現場觀眾或者即時直播,沒有造成那種全城共睹的集體創傷性畫面,消息也未傳得太快。公司為了避開記者的追蹤,用了一部經過偽裝的救護車,把真希送來這間位於市郊的醫院。連她弟弟愛誠也不知道姊姊在哪裡。因為事情非同小可,公司希望弄清楚狀況才向外界公布,暫時說真希只是受到驚嚇而需留院觀察。
團隊的其他成員本來想立即趕來探望,但卻給經理人勸止了,說暫時不要太大動作。我可以想像成員們憂心忡忡的樣子。真希在團裡是大姐,一直照顧妹妹們的需要,是大家的依靠。大姐出事,大家一定會感到六神無主,不知如何是好吧。
經理人真知子是退役偶像團體成員,曾經是初代佩洛瑪舞台的參賽者,現在也只是三十出頭,還保有一副舞台表演者的風範。她當時隸屬一個三人女子團體 Triple True,成員分別是真知子、真理子和真愛子,簡稱三真子,最佳成績去到世界四大分區的東區賽第四名,可謂殊不簡單。
真知子不只空有外表,做事也十分精明幹練。可是,遇上這樣的突發事故,連一向強勢的她也一臉憂心忡忡的,自責不應該安排這場演出。姊弟同台這個點子是對方經理人提出的,現在卻拖累了我們這邊。Virtus 的經理人不是別的,就是真知子的前隊友真理子。兩人當年在隊中已經傳出不和,想不到退役後還會以不同身分繼續較勁。
據主診醫生所說,真希只是左上臂有一道很微小的傷痕,是心能收發器墮地後彈出的碎片所造成的。她並沒有直接被下墜物擊中。她的身體機能一切正常,沒有器質上的毛病或損傷。醫生推斷,她可能承受了某種精神上的衝擊波,而陷入昏迷,但造成衝擊的原因或源頭,暫時無法斷定,有待調查。衝擊波是醫學說法,行內慣用語是「中了魔咒」,通常發生在舞台對戰的時候。
醫生離開後,三先生問我的意見,我說:真希的心智力不但是團中最強的,甚至有可能是全城最頂尖的,不可能那麼輕易受到精神衝擊。三先生很同意地點著頭,但沒有繼續討論下去。
我說想再留下來一會,三先生便和真知子先走了。我望著他們的背影在長長的走廊上遠去,走到接近轉角處,真知子勾著三先生的臂,好像很累似的,整個人靠到三先生身上,但三先生卻維持著生硬的姿勢。兩個人看上去好像在玩二人三足一樣,隨時會雙雙跌倒。
我回到病房,坐在昏迷不醒的真希旁邊,握著她的手。她是個堅強的女孩,我相信她不會這樣就被擊倒的。公司派了兩個生化人保鑣在門外看守,但我不放心,決定留下來陪真希。雖然我沒有戰鬥能力,但我有其他方法保護她。
到了半夜,我坐著打瞌睡了。闔上眼不知多久,一睜開眼,便發現有人站在床的另一邊。那人不知怎樣進來的,竟然避過了我的偵測系統,很明顯也避過了外面的守衛。因為沒開燈,看不見對方的樣子,但憑身影可以知道是個女的。對方先開腔說話,是一種乾淨利落但卻不帶感情的聲音:
撤掉外面那些不中用的保鑣吧!你倒是很有警覺性,立即就發現了我。
不,我遲了。本來應該在你進來之前已經知道。
你太謙了。你看樣子像個普通女助手,但應該是最高級的人工精靈吧。
沒有,我只是個普通精神護理員。
絕不普通。你已經把整個樓層的電子傳輸系統控制了,並且啟動了入侵訊號。如果是普通生化人,早已被你癱瘓了。如是人類,便會被你實施精神催眠。
但你很明顯沒事。
對方沒直接回答我,只是說:可以開燈嗎?
你其實不必問我,但是,謝謝你的禮貌提問。
下一瞬間燈便亮了,也看不見對方的動作。坦白說,我當場給嚇了一跳。我第一眼真的以為,站在我面前的是真希。面前的女子有著跟真希幾乎一模一樣的外貌,連警隊的藍色制服下的身材也極為相似,只是髮型不同,神情也不一樣。表面看來,她就是一個沒有打扮的素人版真希。我後知後覺地發現,連聲線也很像,只是語調中缺乏真希的情感厚度。但真希明明還躺在床上。
對方發現了我的驚訝,說:我是警隊特別調查員國真幾,是專門負責這個案子的。
她向我傳輸了電子證件,我用內視確認了一下,心想:竟然連名字也這麼相似!但我盡量不表露出來,她也沒有揭穿我。看來第一次會面她想禮讓一點。
不好意思,都這麼晚了。我只是想提早來確認一下,正式調查還是明天才開始吧!不打擾你了!
不要緊,我會盡力協助調查的了。
那先謝過了!偵查雖然是我的專長,但說到讀心,遠遠及不上胡亞尼姐姐你呢!你不介意我這樣稱呼你吧?
我想:果然是專業調查員,對我的底細都掌握得一清二楚了。我回道:
沒所謂,不要看我的外表,我確實年紀不小了。
姐姐真懂說話!那我就不客氣了。明天見!
叫做國真幾的女警以一種功能性的友善跟我說再見,光明正大地打開門走出去,而外面的守衛卻完全沒有察覺。
我坐下來,望著床上的真希,感到了些許的不可思議。我自有意識以來,第一次懷疑自己產生了幻覺。但不可能的,人工精靈不可能分不清幻象與真實。我覺得自己的心跳加速了。
一眨眼,我的意識回到早上,看見三先生坐在床邊我坐過的位置,握著真希的手,而我站在窗邊。變得灼熱的晨光挑逗著我裙子肩帶外露的肌膚。我對於衣著其實沒有偏好,只是因為零師父說過,我穿少女風的裙子很好看,我便一直保持這種穿衣風格。
我跟三先生報告了女探員深夜來訪的事。他並沒有很意外,只是側著臉,蹙著眉思考著。我說:
查不到對方的資料,似乎是警隊中高度保密的人員。昨晚我嘗試偷偷地以不接觸的方式讀取她的心,但並不成功。我開頭以為她安裝了高強度防禦系統,然後才發現,她沒有心。她不是人類。
這不奇怪,警隊本來就不是人待的地方。三先生輕描淡寫地說。
但是,憑我的感知分析,國真幾和果真希的外貌有百分之九十九相似。而且,連名字也——
三先生的表情產生了微妙的變化。我的專長是讀心,讀表情反而不是特別有把握,三先生的表情尤其高深莫測。他撫著下巴不算濃密的鬍子,嘴角帶笑地說:有趣!有趣!想不到對決這麼快便開始了!
看到他胸有成竹的樣子,我問:三先生,你知道甚麼內情嗎?
你知道我知道甚麼?
我甚麼都不知道。
怎會?你是讀心者。
先生知道,我不會讀你的心。
三先生突然大笑出來,說:亞尼!你明明是超高智能的人工精靈,卻總是笨得可愛!
先生別取笑我吧!我低下頭來,想到了「臉紅」和「害羞」這兩個詞。
亞尼,你未免太自覺了。
我有點心急地說:自覺,不就是人類的特性嗎?
人類也有不自覺的時候,甚至比自覺的時候更多。你有了自覺,已經超越了非人,但最後還是要變回不自覺,才能真正成為人呢!
我苦苦思索著三先生的說話。
三先生站起來,拉著我的臂,把我帶到門口,說:回去休息一下,睡覺也是人的本能。
我點了點頭,在跨過門檻的時候,突然想起甚麼,回頭問:
那麼,我應該防範那個女探員嗎?
不,跟她合作,老實回答她的問題。最後,她會成為我們的線索。
三先生的直覺很準確,我相信他。
我也嘗試憑直覺,如果我有的話,而不是計算或構思,選擇在這個時間點開始這個故事。
圖片使用 Midjourney 生成




「人與人之間最可悲,但也最可貴的地方,就是無法知道對方的心意。這註定造成種種誤解,但是,這也是一切信任的基礎。就是因為不知,才需要相信。」
寫得好好,已經喜歡上這個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