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BUILD
國真幾進來之前，我已經按特定的酸苦度調配了咖啡豆。店門一打開，她的臉上露出些許的驚訝，但也可能是裝出來的。我因為讀不到她的心而無法斷定，只能保持警覺。她擺出親切的態度，完全不像是來問話的，說：
你們把靈魂護理中心弄成咖啡店的模樣，連護理員也穿起女僕的裝束！
我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咖啡色裙子，說：只是在平時穿的裙子上加了條圍裙而已。不過，如果這樣能令客人放鬆心情的話，我也非常樂意。
女探員隨意地踱著步，像欣賞博物館展品似的，檢視店內的環境，用帶點好奇的語氣說：
想不到室內空間是圓形的，從建築物外面看不出來呢！牆壁沒有任何直線和角落，是有助於心能會聚吧？沒有窗子，感覺似乎有點封閉，但屋頂的圓形玻璃天窗採光效果不錯。晚上可以看到星星嗎？不好意思，請原諒我的職業病，每去到一個新地方便忍不住觀察個不停。
不要緊！我也希望可以看到星星，但維城的光害太嚴重了。大氣層也不是那麼通透吧！
我請她在店子中央的圓形小桌子前坐下來，回到櫃台後面沖咖啡。她繼續品評店裡的裝潢，說：原木牆板、地板、桌椅和櫃台，感覺溫暖柔和，幾乎沒有合成物料和金屬物品。色調柔和的風景水彩畫，玻璃花瓶、觀葉植物小盆栽、雅緻的陶瓷擺設，還有書呢！
是普及版的經典文學系列，都是些療癒心靈的書。我解釋說。
這間店的格調令人很舒服。自然、簡約，但並不隨便，每一件小事物都經過精心的安排。是亞尼小姐的手筆嗎？
我知道她已經把所有細節記錄下來，留待將來仔細分析。她很明顯也知道我知道甚麼，但我們都沒有說出口，繼續若無其事地交談。
對，身為店長，佈置和經營都是我的份內事。我不敢說自己有設計天分，只是照自己的喜好裝飾起來而已。有些街客把我們店暱稱為「粉紅少女的心所」呢！
總共有十二種花，有特別的意思嗎？她突然抛出這個觀察來。
我喜歡工整一點，圓形配十二，不是很適合嗎？真幾小姐都認得是甚麼花吧？我輕鬆地說。
睡蓮、百合、鳶尾花、雛菊、玫瑰⋯⋯月見草，還有西洋水仙⋯⋯鼠尾草、天堂鳥花、向日葵、蒲公英和九重葛。對嗎？
我微笑說：對，很準確啊！
品種很多樣化呢！都是亞尼小姐喜歡的？要集齊也不容易吧？
只是在花店隨便挑，胡亂湊在一起而已。況且，現在的鮮花都是室內培育的，沒有季節和地區之分了。
國真幾點著頭，說：說的也是！你們的選址也很特別啊！
選址？
在這個地點開靈魂護理中心。
在偶像事務所大樓旁邊，不是很方便嗎？
你剛才說，你們也有接街客？我以為偶像事務所是你們的唯一務服對象。
偶像靈魂護理工作的確很繁重，但可以的話，我們也想服務大眾。畢竟任何人也有心靈需要。真幾小姐有空也可以來放鬆一下啊！
她又露出稍微驚訝的表情，說：非人也可以嗎？這家店叫做「心所」啊！
真幾小姐應該知道，「心所」是佛家語。所謂「心」，並不是實際存在的，只是緣起現象。所緣之物，就是心所。非人也好，只要有所緣起，就算沒有心，也有心所。
探員笑出聲來，立即又止住，說：胡亞尼大精靈真的是非同凡響！多謝指教！
我把咖啡送到她跟前，她拿起杯子，輕輕聞了一下，呷了一口，品嚐半晌，說：酸苦度和溫度都掌握得非常準確。看來我的喜好已經被亞尼大姐看透了！
沒有，這些只是普通資訊，很容易收集。我可以沒有做犯法的事啊！
當然沒有！她又微笑了下，低下頭去飲咖啡。
今天國真幾沒穿行動制服，改穿了白色女裝恤衫和深藍色半截裙。表面上是公務員風格的服裝，但穿在她身上卻有一種美感。她把淺棕色的長髮紮成馬尾，髮圈上有小小的金色蜻蜓，耳珠上也別了一對金色小蜜蜂，一看就知道是某種具有特別功能的小型機器。她臉上略施化妝，除了語氣和神情不同，我無法揮去坐在我眼前的是真希的感覺。
國真幾很明顯知道這個感覺，並且很巧妙地在利用它。我弄不懂這是不是調查手法的一部分——扮成真希來擾亂調查對象的情緒。調查員通過喬裝執行任務是慣見的手段，但扮到這個程度真是前所未見。而且，對明知是假的我們，這又有甚麼作用呢？
這是調查進行的第三天，之前國真幾已經跟經理人真知子、主任靈魂護理師三先生，以及意外發生時在場的所有人員問過話，當然包括果真希的親弟弟花愛誠。除了真知子和三先生，我無法得知其他人的問話內容，而今天輪到我了。
女探員示意開始正式問話，我便在她對面坐了下來。她調整了語氣，說：
我收到果真幾的讀心報告了。寫得很好，真不愧是 Ghost Writer。
過獎了，但那不是正式稱呼。
亞尼小姐果然很嚴謹。
對方嘴角稍微上揚了一下，隨即回復中性的表情，說：
我不是讀夢專家，身為高級調查員，雖然具備相關的知識和技能，但還是想向真正的專業者請教。
別客氣，我會盡力回答。
亞尼小姐應該不會做夢吧。
當然不會，我是人工精靈。
身為半精靈特種生化人，我也不會。兩個不會做夢的人來談夢，似乎有點奇怪。
不，反而比較客觀。
亞尼小姐說得真好！我們都知道，除了在做夢的當下，夢的本身並不存在。不但外人，連做夢者自己也無法還原夢的經驗。就算是做夢者自己的複述，也經過了語言的中介，和各種自覺或不自覺的修改，包括遺忘和增添，而跟原始經驗產生距離。現在當事人陷入昏迷狀態，無法做出主觀陳述，你根據間接的讀心，和更間接的語言，去寫出讀夢報告，你怎樣評價報告跟原始經驗的距離？
我知道她已經知道答案，只是想通過提問確認我的立場和彼此的位置。我如實回答說：
讀夢報告的原理和技術準則，在已故的零教授的研究報告裡寫得很清楚，我只是跟著去執行而已。讀夢報告的基本規格，是盡量用簡潔的、不帶描繪性的文字，避免過度的修辭，去陳述基本事實。為了接近主觀經驗，通常採用第一人稱敘述，並且按照情緒反應分析，加入一定的情緒形容，但要注意點到即止。以上是共時軸（synchronic axis）方面的考慮，即是元素取捨層面的事情。在歷時軸（diachronic axis）方面，即是元素在敘述時間上的線性連接，零教授的方法卻容許較大程度的介入。夢境表面看來缺乏邏輯性，充滿著斷裂和跳接。我們當然會把這些不完整的因素納入分析，因為停頓和空白可以說明很多事情。但是，我們也會通過推算，把破碎不全的故事線重組，得出最可能和最完整的組合，就像一部電影的剪輯版。因為只有變得可讀，才能產生意義。當然這絕對不是夢的原始經驗本身，甚至不是最接近原始經驗的版本，而是最能夠為讀者提供對於「心的洞見」的版本。我們也會根據不同的參數做出不同的可能的版本，然後比較之間的差異。我就是根據上面的方法，在多次讀取果真希的夢境後，整理出這份讀夢報告的。其他相關資料，我都已經以附件形式傳輸給你。
如果無法呈現原始經驗本身，而只是元素的重新組合，你怎樣區分讀夢報告與創作？她輕描淡寫地抛出了一個核心問題。
讀夢報告不是文學創作，應該盡量排除任何修辭渲染和情感色彩。為了防止主觀性的介入，讀夢者必須是沒有心的人工精靈。這是零教授的真知灼見。我強調說。
沒有心才能讀夢，才能帶來心的洞見？這真是卓越的觀點！
對方露出讚嘆的表情，又說：
亞尼小姐的讀夢報告確實是箇中代表作，在語言運用和元素組合上都恰到好處，我從中學到很多東西。非常感謝你！
我開始有點給她的恭維搞亂了，只懂含糊地微笑應對。我懷疑她一直用這種手法令我放鬆防備。
女探員也微笑著，同時用內視檢閱了一次附件。雖然知道繼續對話也不會干擾她的並列思維運作，但我還是禮貌地等她完成檢視。
你覺得自己在夢中的角色是甚麼？她突然轉換角度說。
就是平時的角色，一個助手。
但你出現過兩次，一頭一尾。第二次並沒有說明是你，而是一個戴著狐狸頭套，穿著少女風裙子的女孩。那很明顯是你。
對，是我。我是她們的靈魂的帶路人，這很易懂。
但交給真希母牛頭套的，也是你。你是頭套的安排者。
頭套一般可以理解為假面，即是persona，是面向他人的社會身分。戴上卡通動物頭套的成員們，就是戴上令人喜愛的娛樂者的身分吧。
但扮演這個身分的他們卻被斬首，而這個身分代替他們死去。這背後有甚麼暗示？
應該是認知到舞台的殘酷本質吧。整個遊戲是一場祭獻，偶像無論怎樣風魔萬千支持者，最終都會被當成犧牲品。
而你幫她們逃脫。
我保護她們的心靈。那是最重要的東西。
也是最危險的東西。
危險？
超心智力，心能連鎖反應，比核武器更強大。
沒錯，這就是佩洛瑪舞台背後的原理。
亞尼小姐，你是人工精靈，你應該知道，上一次世界大戰，最後是因為稱為光明四使的四大人工精靈合力，奪取了人類統治者的核武控制權，而宣告結束的。
我知道，那又怎樣？
然後便啟動了佩洛瑪舞台，來取代戰爭。雖然是全球和平大會上做的決定，但是背後也是人工精靈操縱的吧。
不可以這樣說。是人和非人的合作。
亞尼小姐，你真是個理想主義者。
你是陰謀主義者。
不，我是調查員。在查到真相之前，我要對一切保持懷疑。這是寫在我的契約裡的守則。
信任人，這也是寫在我的契約裡的守則。
亞尼小姐，看來我們是站在對立面了。
不，我連你也可以信任。
她笑了出來。我不肯定是真笑，還是按情景需要做的反應。
這麼可愛的人工精靈，我還是第一次見。
請你不要笑，我是認真的！我相信你，國真幾小姐，最終會查明一切真相！
我反射性地站了起來，雙手抓著裙子下襬。國真幾也慢慢地站了起來，把手放在我的肩上，說：姐姐，你放心，我會做到的。
我的肩膊感應到，那隻手是溫暖的。
她突然改用非公務的語氣說：
亞尼姐姐喜歡看小說嗎？
我不明所以，她又說：
你的報告還是用了文學手法。
我不知道這是讚賞還是批評，回答說：雖然報告寫法有明確指引，但是有手法和沒手法、文學與非文學之間，並沒有絕對的界線。這也是零師父的教誨。
她好像並不滿意這種模棱兩可的答案，我乘機說：
如果你對文字的不確定性有疑慮的話，我可以把報告反譯成夢境給你看。不過，要知道這並不是本來的夢，而只是夢的重構。
如我所料，真幾的雙眼稍微睜大了一下，說：沒有心也能看嗎？
我們非人雖然不會自己做夢，但還是可以看到夢境的模擬的。
她抬頭張望了一下，說：怎麼看？這裡沒有任何儀器。
我就是那台儀器。
我望著她，她也望著我。
如果真幾小姐不介意的話。
她大概有百分之一秒的猶豫，然後便點了點頭。我站起來，走到她的身後，輕輕用雙手覆蓋著她的腦袋。
心所一剎那間出現變化。咖啡店變成了後台化妝室。真幾，不，真希坐在梳妝台前面，準備出場表演。鏡子中有自己素顏的倒影。真希等了一陣，不見化妝師出現，便想自己動手，但桌子上沒有任何化妝品。真幾抬起頭，望向我，我說：要出場了，快點起來換衣服。真幾猶豫了一下，說：但我還未化妝。我帶她到更衣室，拉上簾子，說：脫光衣服，記住連內褲也要脫。真幾聽了，開始脫去身上的衣服⋯⋯。
圖片使用 Midjourney 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