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BUILD
我從小就不懂說話,也不想說話。我不知道是因為不想而不懂,還是因為不懂而不想。總之,就是不說話。這導致有些人以為我是啞巴。連我媽媽也這樣想,見我四歲還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便帶我去看醫生。醫生說我的發聲器官和智力也正常,可能是患了心熵﹐所以沒有說話的意欲。
媽媽認定我沒救了,甚麼治療也沒有給我做,只是整天抱著我哭。後來,媽媽沒有哭,也沒有再抱我。媽媽自己也不說話了,家務也不做,也不帶我上學,整天只是呆坐,然後就是躺著。躺了一年,逐漸虛弱,最後便斷了氣。據醫生所說,她是死於心熵。
我覺得自己很快也會跟媽媽一樣,每一天都在等待自己的死亡。既然很快便要死,做甚麼也沒有意義,學習也是多餘的。但我是個乖孩子,我不會反叛。帶我上學,我便上學,要我念書,我便念書,而且也念得中規中矩。反正還未死,總得做些事情讓日子過去。念書算是可以消磨時間的事情。
我不抗拒念書,但卻很討厭上學。因為上學便要和同學相處,也要跟人說話。上學這回事真的很麻煩。為甚麼不能自己一個人念書呢?為甚麼每天都要跟幾百個不認識的人困在同一座建築物,像籠中的野獸一樣互鬥呢?我聽說過森林法則和弱肉強食。我以為這些都是用來形容學校的。在學校裡,我就是那塊弱肉吧。如果可以一口被吃掉還好,可怕的是不斷被噬咬也不會死掉。肉會再長出來,給那些猛獸週而復始地啃食。
每天回家我都傷痕累累,身體如是,心也如是。但我不會哭,我從小就很少哭。媽媽死的時候我也沒有哭。除了不說話,我也不哭,曾經因此被讚是乖寶寶。我甚麼時候也很安靜,就算被罵也一聲不響,就算被打也一樣。想不到,後來這卻變成了令爸爸生氣的原因。
每當有人問起我爸爸的職業,我都說不出來,因為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固定的工作,有時幹這,有時幹那,有甚麼沒有人願意做的活兒,就會輪到我爸爸去撿。當然,都是些低下的粗活,出入都是公廁、後巷、地盤、荒地之類。後來爸爸去得最久的,是戰時留下來的廢墟。廢墟在維城海港對岸的島上,聽說有核輻射的殘留,十分危險。政府認為派生化人去也太浪費,於是便輪到像我爸爸這樣的食物鏈底層生物。
這些都是哥哥告訴我的。哥哥大我六年,我印象中的哥哥一直是個小大人。媽媽死去,爸爸又整天在外幹活,照顧我的責任便落在哥哥肩上。哥哥和我一樣不太說話,但沒有我那麼嚴重。我和他兩個在一起的時候,哥哥為了逗我,或者教我東西,會變得很健談。他說爸爸年輕的時候其實念過大學,但在戰爭期間加入過甚麼組織,被抓去坐牢。出獄之後一直找不到正經的工作,脾氣也開始變差。先是酗酒,然後便是打人。倒是沒有怎麼罵人,因為爸爸也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
我因為性格陰沉,身型瘦小,眼睛又是尖尖的,從小便被稱為小貓。高小的時候,又得了個貓魔女的綽號。我記得年紀很小,媽媽還會帶我去公園的時候,我會逐一掐死木椅子上的螞蟻,掐半天也不覺累。春天上學時在路上見到蝸牛,我會毫不猶豫地把牠們踩爛。家裡有甚麼蟑螂或者壁虎,都無法逃過我的掌心。學校教我們養蠶,隔天便被我切成幾段。哥哥買回來的金魚,都給我從魚缸掏出來當作彈珠,連小龜也難逃從高空擲下的命運。最嚴重的一次,是扭斷了哥哥的同學養的小雞的脖子。那是哥哥唯一的一次對我大聲責罵。
我沒有特別享受殺害小動物,只是出於完全無法解釋的衝動,而了結牠們脆弱的生命。不是出於任何立場或者理由,不是覺得好玩,不是感到厭惡或憎恨,也不是想幫牠們解脫。我後來才知道,這樣做令哥哥感到痛苦,而令爸爸感到憤怒。哥哥會哭求我不要再這樣做,而爸爸會把我痛打一頓。但我依然故我,不明白這樣做有甚麼問題。我所做的,跟貓類動物會做的,不是差不多嗎?大家都覺得小貓可愛,卻不覺得小貓殘暴。我是貓的話,有甚麼錯?
高小那一天,課室裡出現了一條百足。同學們都驚慌走避,有的跳到椅子上,有的爬到窗子上,連平時的霸凌分子也一樣。我拿起長尺子,慢慢走向百足,一下子割下了牠的頭部。我知道牠的前端有毒爪。其餘的部分,給我踏成一堆碎片。我撿起這些碎片,擲向那些平時欺凌我的人身上。他們都尖聲呼叫,痛哭流涕,甚至暈倒。從此,我被稱為貓魔女。沒有人敢再碰我一下。當然,也沒有人有膽跟我說話。我終於找到了平靜。
我帶著冷血貓魔女的傳言升上中學,繼續獨來獨往。對於小動物,我變得比較克制,除了間中踏扁蝸牛和螞蟻,或者消滅家裡的蟑螂。(我放過了壁虎,只要牠們不要在我身邊一公尺內出現。)這時候爸爸已經完全失去工作能力,除了喝酒,就是打人。他在外面被打,回來便打家人。哥哥總是為了保護我,而被爸爸打到頭破血流。後來哥哥為了維持家計,決定提早出去工作,但也只是幹些連生化人也不會做的低級職位。
學校裡所有人也在談論佩洛瑪舞台,但沒有朋友的我只有偷聽的份兒。直至有一天,哥哥下班回來,帶給我一套 Nemesis 的作品紀念集。他那時候在舞台場地做管理員,他說這是去年突然解散的傳奇女團。我並沒有很感興趣,但在哥哥的慫恿下即管打開一看。那個晚上我流淚流到眼睛也腫了。我覺得自己目睹了女神降臨。
每天下課我便第一時間回家,收看佩洛瑪舞台的最新消息,也重看了過去的賽事錄影。我把哥哥給我的零用錢省下來,買了少量偶像幣。但我的至愛依然是 Nemesis。我開始模仿她們的舞蹈,也學著她們唱起歌來。對於從來不跳舞也不唱歌的我來說,就好像降靈或著魔一樣。但除了哥哥,我不敢在別人面前跳唱,只是躲起來在家裡練習。我戴著貓面具,把自拍的錄影匿名放在網上去,竟然引來了不少讚賞。
哥哥又帶我去看了兩場現場賽事,感覺比看轉播和錄影強烈一百萬倍。完場後我在回家的路上一邊唱一邊跳。哥哥情緒也很高漲,說他會努力賺錢,把我送到偶像事務所當練習生。我覺得他只是說笑,害羞的我根本無法在別人面前表演,而哥哥永遠無法賺到足夠的錢。
有一天我趕回家的途中,看見路邊有一隻特大的蝸牛。不知為甚麼,我的腳步不期然地向牠走了過去,眼看著自己的鞋底即將把牠踏碎,突然有人在我身後說:其實不踩下去也可以啊!我回頭一看,是一個年紀只比我大一點點的少女,但不是穿校服的,而是穿著一條淺綠色的有著蕾絲和薄紗的裙子,就像從另一個時空跑出來的一樣。我無法跟陌生人對話,立即低下頭來,轉身離開。走了一段路,偷偷回頭,看見少女撿起蝸牛,把牠丟到路邊的草叢去。
回到家裡,我對自己差點便踏碎了蝸牛而感到不安。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我換了衣服,站在鏡子前嘗試練舞,但無法集中精神。過了不久,爸爸回來了,手中照例拿著酒瓶,喝到醉醺醺的樣子。他對佩洛瑪舞台一向有一種莫名的憎厭,說它是一個大騙局,見我一身的舞衣,便忍不住發了火,隨手拿起棍子便衝上來要打。我立即抱頭逃出家門,在街口遇上了下班的哥哥。哥哥擋在我前面,捱了爸爸一棍,便倒了下去。我聽到好像是蝸牛殻碎裂的聲音。
爸爸像殺紅了眼的獸,又向我撲過來。我咬緊牙關,無聲地等待死亡的來臨。突然間,一陣神秘的火光閃過,下一刻便看見爸爸倒在地上,空氣中有燒焦的味道。一個長髮披肩、穿黑色貼身衫褲的女人把我扶起來,說:妹妹,跟我回去,讓我們保護你吧!在黑暗中無法看清楚女人的臉容,但她的聲線非常熟悉。我動彈不得,完全無法應對。
這時候有另一個聲音說:這個孩子我們選定了,請不要跟我們爭。我抬頭一看,發現是之前遇到的那個綠裙少女。她年輕又嬌小,但語氣中有一種威嚴。黑衣女人輕輕一笑,說:想不到我們的判斷完全一致啊!你就是大精靈胡亞尼吧!少女冷靜地回道:你是火妖妮妮,對吧?黑衣女人沒有回答,只在我背上輕輕一推,說:妹妹,去吧!雖然當偶像沒有甚麼好下場,但不試過是不會死心的!說罷,女人用敏捷的身手消失在黑夜的街頭。
我全身打顫,幾乎要暈倒。少女扶我在路邊坐下來。混亂中我看見警察從街道的另一端趕到。過了一會,救護車也來了,把爸爸和哥哥抬了上去。一個穿綠色西裝的中年男人走過來,說:你哥哥的頭部被硬物重擊,你爸爸被某種魔法嚴重燒傷,很抱歉,兩位都已經沒有生命徵象了。一直抱著我的少女說:不用怕,我們是來幫你的。我叫胡亞尼,你可以叫我亞尼姐姐,我會負責照顧你的靈魂。我先給你一個守護靈,她叫做伊西斯,是你的專屬精靈。她會幫你實現你哥哥的遺願,成為世界上最受歡迎的偶像。
我完全聽不懂她在說甚麼,但卻點了點頭,說:蝸牛沒有死嗎?叫做亞尼姐姐的少女說:沒有,牠好好的。我說:那就好了。我發現自己同時在微笑和流淚。然後,我便在亞尼姐姐的懷裡失去了意識。
圖片使用 Midjourney 及 Nano Banana 生成





三先生和亞尼姐每次都等到父母死掉才介入,是不是有監護人在反而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