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BUILD
用內聽向局長完成每日匯報之後,我解除立正的姿勢,容許自己躺倒在床上,把臉埋在枕頭裡。剛才局長以叮囑作為結語,說:穿好衣服,小心著涼,你不是在警察宿舍。我知道他的意思是提醒我保持警覺,但聽起來卻好像是關心我的生活習慣。其實大家都知道,生化人是不會著涼的,我因此有點鬆懈地說:知道了,爸爸!局長突然回復嚴肅的語氣,說:真幾,這種話還是等我們見面,在公務以外才說吧。我立即挺直腰板回道:明白了,局長!
一週前我按局長的指示住進了偶像事務所宿舍,貼身保護已從醫院移送回來的果真希。她還處於昏迷狀態,但身體機能一切正常,就好像長眠不醒一樣。事務所安排了專業護理員照顧她,胡亞尼也持續為她進行靈魂治療。我的房間就在隔壁,有甚麼突發事件也可以立即行動。身為警隊高級調查員,我對於被指派擔任護衛的角色感到不解,局長卻只是補充說:外部調查可以交給魯賓,你多留意事務所的內部狀況,特別是郎三才和胡亞尼。局長總是喜歡用這種輕描淡寫的方式下達指令,但我卻立即意會了。
調查超過兩週卻沒有進展,我開始感到有點苦惱。在我的探員生涯中,從未試過遇到這樣的阻滯。自我評價回饋系統通過自豪或自責等類人心理反應,來促進學習和改善效率。正面評價會強化成功因素,負面評價則敦促糾正錯誤,但引起負面情緒的情況卻非常罕有。不過,作為對類感受探索的一環,也不是沒有積極意義的。我嘗試這樣地說服自己。
我在床上翻了個身,攤開四肢仰臥著,想起今天詳細檢視果真希的身體的情景。我趁生化人護理員替真希淨身的機會,提出了協助的要求,並暗中動用了強制徵用的權限,令護理員採取聽命的態度。我們合力脫去了真希的衣服,用潔淨器給她進行清洗。拜醫療床的特別軟墊和護理員的悉心照料所賜,真希雖然已經臥床不動兩週,但身體任何部位也絲毫無損,狀態可以說是完美。據目測和手測,真希的身體特徵跟我高達百分之九十五相似,感覺就像看到另一個自己一樣,連私密部位也如此,餘下的百分之五是後天的不同習慣和鍛鍊所致。對於量產的生化人,遇見跟自己相同的體型不足為奇,但一來我不是量產的,二來真希是原人,情況便相當奇怪。我偷偷拿了她的一條頭髮去做鑑定。
下午鑑定報告出來了,果真希的基因排序和我完全相同。但她是原人,我是生化人,只有一個可能性——我是她的複製品。生化人的基因原型都有固定的庫存和登記,受到嚴格的法律規範,不是隨便用甚麼人的基因都可以的。我翻查過自己的出生紀錄,發現原型一項列為機密。再翻查生化人原型資料庫,並沒有和果真希相同的原型。也即是說,沒有我的原型。我很可能是直接用果真希作為原型而生成的,這令我感到不解。
這個疑問,我剛才在匯報裡向局長提出了。局長已經知道我私自做出的舉動,因為我用了警局內部的鑑定服務。我覺得沒有必要偷偷摸摸去找外面的鑑定所。如我所料,局長並沒有感到意外,也沒有對我表示責備,好像一直等著我這樣做一樣,平淡地說:
調查員盡力解除疑問,是正確的做法。
但是,局長,我可以知道原因嗎?
因為你是特許生成的,而且是獨一無二的,所以基因不在原型庫裡。
但是,為甚麼是果真希?
因為她是世上罕有的完美存在,而我希望創造出完美的你。
但是,她的基因為甚麼——
獲取基因的方法很容易,一條頭髮就可以,對吧?放心,這件事不是非法的。我可是保安局局長啊!不過,計劃內容是高度機密,恕我無可奉告。
局長不打算說的,我知道問也沒有用,唯有說:明白了,局長!
對自己的身世感到好奇是難免的,但不要影響自己的專業。那麼,果真希看起來真的跟你一模一樣嗎?
是的,幾乎完全一樣。
是嗎?那就好了。
然後,局長說了那句「小心著涼」的叮囑,結束了談話。
我躺在床上,覺得局長的眼睛就在天花板上,把我的身體一覽無遺。不知為甚麼,我突然反射性地翻身下床,抓起椅子上的毛巾披在肩上。
這個秘密,我應該向胡亞尼隱瞞嗎?也許,她早就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這段日子,為了借助她大精靈的能力,我和她緊密合作,互相交換情報。之前伊澤愛和安貞勇私自潛入地下舞台闖了大禍,我親眼目睹胡亞尼在一瞬間清除了在場二千人的部分記憶的能力。老實說,我當場給嚇了一大跳。以前無論執行怎樣危險的任務,面對怎樣凶狠的對手,我都沒有半點害怕或者緊張。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人類所謂的「恐懼」是甚麼,因為我知道對大精靈胡亞尼來說,這只是動一個小指頭的事情。
對於這樣強大的精靈,我恐怕要防備她也沒有辦法,但亞尼姐姐卻對我流露出信任。為了合力偵查,她幫我安裝了跟果真希一樣的守護靈伊絲塔。我不肯定這樣做會不會危及自己的保安系統,但在無法突破調查瓶頸的情況下,我唯有兵行險著,而這一步也得到局長的許可。
亞尼姐姐又說,我的精靈波頻跟真希非常接近。(我今天終於明白原因——真希是我的原型。)就算我是沒有靈魂的生化人,但藉著伊絲塔進行靈魂擬態,或者可以進行突破。我問甚麼是靈魂擬態,她說:即是虛構的靈魂,但具有靈魂的特質,適用於半精靈生化人。條件是與所模擬的人類對象具有非常接近的波頻。
為了偵查案件,我認為沒有甚麼是不能嘗試的,過程中亦可以獲取有用的經驗和技術知識。這是局長交託給我的任務。由於亞尼姐姐非常熟悉真希的靈魂,靈魂擬態更加得心應手。在亞尼姐姐的引導下,我可以進入果真希的意識的外圍,進行有限度的讀心,但她的意識內核還是一片模糊。我隱約覺得,作為真希的靈魂的守護者,伊絲塔同時封鎖了某些訊息。
為了讓我進一步掌握讀心技術,亞尼姐姐和我分享了一些讀心報告。她建議我用細讀的方法,即是一字一句的反覆揣摩,而不是快速整理內容重點。這樣做會比平時多花很多時間,開頭有點不習慣,甚至會有越讀越不懂的情況。這就是前代人類所謂的「閱讀」吧。
我在心所看過亞尼姐姐的藏書,據說是前代的世界文學經典,以紙張印刷和釘裝成一本一本的模樣,可以拿在手裡翻閱。文學這種東西早已消失,但文學經典的內容卻儲存在分散式鏈上系統,隨時可以查閱。以實體形式流傳下來的,只有極稀少的部分。亞尼姐姐說她收藏的都是最珍貴的版本,是她十幾年來從世界各地搜尋回來的,看來應該所費不菲。
我不解的是,不要說大精靈,連我們半精靈都可以在瞬間獲取當中的全部資訊,為甚麼還要花時間一頁一頁地閱讀呢?亞尼姐姐只是笑說:我也不是很理解人類的行為。不過,試試看也是滿有趣的事情呢!特別是在喝咖啡的時候!
我雖然可以查到文學的定義,但我還是問了亞尼姐姐,而她回答說:文學嗎?就是人類靈魂的其中一種總集方式吧!我彷彿明白到,為甚麼亞尼姐姐被稱為 Ghost Writer 了。
亞尼姐姐還會把讀心報告用手寫在紙張上。她借給我的手寫本子現在就放在房間的書桌上。我拿起其中一本翻閱,覺得那些有點歪斜的字體像是古代宗卷上的神秘符號,隱藏著關於靈魂的秘密。我坐下來,從抽屜拿出亞尼姐姐借給我的紙和筆,模仿她的字跡抄寫起來。這種模仿動作對我來說毫無難度,我甚至可以比她寫得更工整,但我無法感受到任何事物。我只是在描畫一些沒有意義的點和線。
然後我嘗試停止思考,放棄捕捉,只是任由自己的手隨著線條移動。我開始覺得被亞尼姐姐手把著手,在紙張上跳一場筆尖的舞蹈。在舞蹈中,我進入了成員們的精神世界,跟她們一起經歷了許多事情,承受了許多創傷。我懷疑亞尼姐姐在文字裡埋藏了秘密編碼,在不知不覺間駭進了我的意識,植入了不由自主的東西。我發現自己不是在寫她們,而是被她們改寫了自己。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戰慄,而忍不住把筆擲下,用雙臂抱住了自己的身體。這時候,我聞到一陣奇妙的香氣。
真幾姐姐,你沒事吧?
我的右手自動抓住了桌上的手槍,迅速回身面向背後聲音的來源,用力的猛度把椅子也摔倒在地,原本披在肩上的毛巾也飛脫了。
花愛誠站在房間中央,無辜地舉起雙手,說: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你是怎麼進來的?我厲聲質問說。
說了出口才自覺到,擁有世界上最先進的偵測回饋系統「幾」的我,居然連一個普通人溜進自己的房間也不知道。這可是令我能避開任何距離的子彈射擊的「幾」啊!
我感到全身燙熱,也想像到自己滿臉通紅的樣子,但卻不是因為我在這個少年面前赤身露體,而是因為我的獨門系統完全失效了。為甚麼會這樣的呢?難道我真的中了病毒?
花愛誠用他老實得令人生氣的語氣說:
我在隔壁的房間陪姊姊,出去陽台透氣的時候,看見這邊有燈光,便忍不住爬過來看看。我不是有心偷窺真幾姐你的。
我望向陽台,看見門是打開的,而且的確跟隔壁的陽台連在一起。我放下雙手,把槍放回桌子上,嘆了口氣。我從成員們的談話中知道,這個人爬陽台進入女生房間是有前科的。因為他姊姊的緣固,花愛誠是唯一在女生宿舍自出自入的男生,也因此傳出很多和 Virgo 成員們的緋聞。連經理人真知子也拿他沒法。亞尼姐姐已經三番四次地叮囑他要有所顧忌,但花愛誠卻老是漫不經意的樣子,又仗著三先生對他的偏愛,而繼續我行我素下去。每次出事都會擺出一副天真無邪、真心悔改的表情,令人不忍心苛責。這些招數本來在我身上沒有用處,但我卻被自己的失誤打亂了陣腳,而支吾其詞起來。
有沒有心也好,擅自進別人的房間就是不對!
我只是想和真幾姐說幾句話而已,因為我的親姊一直躺在床上不懂說話。
想跟你姊說的話,怎麼會跟我說?
因為你長得真像我姊呢!
花愛誠的目光毫無避諱地在我一絲不掛的身上掃描了一遍。我想起今天對自己的身世的發現,一時間竟然無法回答,而陷入一片混亂中。我第一次意識到,在價值回饋機制的培養下,原來自己是多麼的重視自己的專業形象。這個形象在接觸到胡亞尼之後逐漸分解,而此刻在花愛誠面前,更加是盪然無存了。
這時候,花愛誠突然像個發生故障的機器人一樣,跪倒在地上,雙手掩臉,像個孩子似的哭了起來。這個發展令我更加手足無措。
連亞尼姐姐也讀不到姊的心,姊不再醒過來怎麼辦?怎麼會變成這樣呢?
少年像個少女一樣哭著,樣子跟他姊姊的確非常相似。我想用些案情進展甚麼的來安慰他,但卻完全說不出口。
明明收到恐嚇的是我,要對付就對付我吧!為甚麼會波及姊,牽連姊呢?姊那麼好,根本就不會有敵人。從小闖禍的都是我,得罪人的都是我!闖了禍,得罪了人,每次都是姊幫我解圍,幫我收拾。我就只會帶麻煩給姊!但姊卻從來也沒有怪責我,沒有罵過我一句,只是溫柔地說:下次小心點了!下次不要這樣了!但下次我又犯下相同的錯!為甚麼我是這樣的一個無可救藥的人呢!
我嘗試尋找相應的詞語去形容少年的奇怪舉動,但卻只得到「楚楚可憐」四個字。
沒有了姊,我一個人怎樣走下去?我站在舞台上還有甚麼意義?我和姊從小就約定,一起在佩洛瑪舞台上發光發熱。就算我們屬於不同的團體,但我們已經約好了要一起戰至最後。要以孿生姊弟的身分,一起登上全球賽的舞台,成為終極的神人王和神人后!我們要一起為全人類帶來佩洛瑪之心!缺了姊,我一個人怎麼可以做到?姊怎麼可以丟下我不理,自己一個人消失掉?姊!你究竟去了哪裡?
聽著花愛誠的哭訴,對這種事情毫無概念和經驗的我完全癱瘓了。我在警隊裡接受過安慰事故受害者的訓練,但眼前發生的很明顯是不同層次的事情。我搜索情感處境資料庫,尋找人類在這種情況下的應對方法,其中一個建議是:擁抱。
我上前,蹲下來,用力擁抱著他。我甚麼都不懂說,只懂把他抱在懷裡。他搖著頭,抽咽著,淚水都擦到我的胸口上。我想,有一個弟弟、有一個孩子的感覺就是這樣的嗎?漸漸地,有些甚麼在我的心裡融化。但我不是沒有心的嗎?我只是一個半精靈生化人,一個特別任務非人,說自己的心在融化不是天大的笑話嗎?心在哪裡?在胸口?在腦袋?然後我想起亞尼姐姐說過,心的位置在人擁抱的時候,最溫暖的地方。
我呼吸著少年身上溢出的香氣,撫摸著他那頭凌亂的金髮。突然間,「幾」以另一種方式發動了。我感應到一種極細微的東西,在我的身體裡萌芽。伊絲塔把地獄之門打開,我看到了卸下了所有珠寶和華服,全身赤裸的女神果真希。果真希也看到了同樣全身赤裸的我。她的弟弟,就在我們中間。不,在我,果真希的懷裡。
地獄的陰暗景象在我的眼前展開。
亞尼姐姐,這就是靈魂擬態嗎?
圖片使用 Midjourney 及 Nano Banana 生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