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BUILD
讀心之後,澤愛靠在我懷裡哭了很久。她是隊中的愛哭鬼,常常為此被取笑,但她一點也不介意。她的年紀在成員裡排行第四,這時候十六歲,在香織善和海允恕前面,但性格卻好像比兩個妹妹還幼稚。甚至是在舞台上,也動不動哭得一塌糊塗。不過在這個心熵蔓延的時代,哭泣已經變成了一種罕有的天賦,能令觀眾流下眼淚,有時候比強大的魔法還能贏得更高的心能指數。澤愛因此深得支持者的寵愛,還得了個淚之公主的稱號。
母親的死是澤愛心裡最深的創傷,但三先生說,這也是她的力量泉源。對三先生的斷判,我沒有同意或不同意。我會盡力安撫她的情緒,但不會完全消除她的傷痛,就算我可以做到。我不是為了利用它的力量,而是相信,創傷是人類成長的必經過程。對於不會有任何創傷經驗的人工精靈來說,這是我一直感興趣的事情。當澤愛把對母親的依戀移情到我身上,我並沒有感到抗拒。我也不是為了增加自己的經驗值,而只是單純對扮演母親的角色感到好奇。
伊澤愛是我們找到的第四個偶像團成員。第一個當然是跟著三先生和我長大的真希,第二個是桑敏智,第三個是雲碩美。兩人是兩年前我們回到維城,展開搜尋計劃之後找到的。與經理人真知子一起成立了事務所,又開設了心所靈魂護理中心之後,我通過學校、醫療和社福系統,尋找合適的對象。我擁有查詢所有公營機構系統資料的權限。當然,少不免也用上了非常手法和地下網絡。
我們的標準很簡單:患有嚴重心熵的十三至十五歲女孩,必須具有適合施行雙子靈魂療法的條件。當中的技術細節我就不詳細說明了。我們總共鎖定了五十三個對象,經評估之後,最後選出了五人。我們手上只有六個靈魂,不容有失。其中一個已經在真希十三歲的時候植入她的意識,時間雖然有點早,但作為唯一的實驗機會,我們需要至少兩年來觀察成效。初步證實真希的個案成功後,我們才啟動尋人計劃。要精準確認對象具有足夠的條件,唯有靠我的讀心能力。根據評估,我們暫時還沒有出錯,但真希的事件令我有所保留。這一點我要持續觀察。
事實上,十六年前我跟三先生離開維城的時候,總共帶著十二個靈魂。另外六個用於男團 Virtus 的六位成員,但這部分並不是我的職責範圍。除了真希的孿生弟弟花愛誠,在他十四歲的時候(比姊姊遲一年)由我親手植入,其餘五個男生都由另一個靈魂護理員負責。三先生的計劃是組成兩個六人團體,一男一女,但卻分開兩間事務所進行。男團 Virtus 隸屬大型娛樂企業哈帝斯,女團 Virgo 屬於哈帝斯旗下的子公司 V Label 事務所,母公司是子公司的投資者,子公司則替母公司賺取回報,但在管理上互相獨立,子公司擁有高度自治。兩個團體也因此成為了舞台上的競爭對手。
男團 Virtus 的靈魂護理員是人工精靈胡亞默,採用男性生化人身體和身分,在技術和法理上是我的分身。他是兩年前才被召喚的,生理年齡只有兩歲。我們雖然來自同一個母體,但我和他並無交接,基本上是各為其主。胡亞默由三先生訓練,但他並不向三先生負責,而是哈帝斯的老闆。在沒有任何資本的情況下,三先生藉著向哈帝斯提供優厚的技術條件,來換取對 V Label 的投資和獨立運作權。但這也等於把雙子靈魂療法的強大潛能,拱手讓給競爭對手。至少,是讓出了一半,如果男女兩性在舞台表現和心能發揮上是平等的話。除了兵行險著,我不知道可以怎樣形容三先生的計策了。
澤愛的心熵症狀非常特殊。患者一般而言是心能不足,失去任何情感和動力,但她卻罕有地表現出相反的症狀,例如過度的熱情、依戀、欲求、沉迷等。心能過強其實是心能失衡的一種特殊表現,因而被納入心熵的症狀範圍。在極端狀態下會表現為強大的恨意,亦會反彈成自殺行為,就像她的母親最後的情況。
特殊的狀況令澤愛成為隊伍裡的黏合劑,這一點並不是我們預先計劃的。要不是有像她這樣的一個情感過盛的人,其他成員縱使能採取理性的合作態度,也未必會發展出強烈的團隊精神,更不用說互相關心的親密關係了。成員口頭上會抱怨澤愛吵鬧、麻煩、腦頭簡單、情感用事、過度親熱、容易受騙等,但相處日久還是會感到溫暖和歡快。連原本最冷漠的敏智也被澤愛打動,收到她親手做的生日蛋糕時忍不住流了淚。(她們兩人都在生日當天失去媽媽。)
澤愛是隊中最黏真希的成員。真希是大姐和隊長,不但實力最強,又是三先生的養女,從小跟著我長大,在團裡有一種超然的地位。成員們雖然都很敬愛她,完全聽命於她的帶領,但難免把她當成大人的一方,而保持適當的距離。唯獨是澤愛能全無隔膜地親近真希,而真希也溫柔耐心地教導她當偶像的許多事情。當真希出事之後,澤愛所受的打擊最大,一度無法練習,而需要接受特別的心理治療。
跟澤愛感情最好的是碩美。由於碩美和敏智一開始便處於競爭關係,澤愛的加入便成為了碩美的情緒出口。一個自覺是人見人愛的絕世美人,另一個願意無條件地付出愛,兩人很快便黏在一起,形影不離了。不過,最近兩人還是出現了嫌隙,原因是被戲稱為萬惡禍首的花愛誠。雖然碩美矢口否認喜歡花愛誠,但當她發現澤愛房間有一陣疑似愛誠留下的香氣時,卻忍不住大發脾氣,說兩人瞞著大家在發展秘密關係。事實上,面對花愛誠這個人,沒有任何人有絲毫抵抗能力。這不只說女生,也包括男生,甚至連非人也不例外。(我當然是例外。)
我曾經跟三先生說,如果女孩們要輸給 Virtus,很大機會不是輸實力,而是輸在花愛誠手上。三先生卻不正經地說:那我們派澤愛過去擾亂他們的軍心吧!確實,比起大美人碩美,澤愛才是人見人愛的類型。在女孩當中,除了養女真希,三先生最親近澤愛。他一見到澤愛撒嬌便心軟,甚麼無理的要求都答應,好像放假出外自由活動的批准。要知道,對於知名偶像來說,在街上公開走動是高危事件,隨時會引起騷動,影響公眾秩序。就算是做了偽裝,也不是很建議的事情。這些時候,連深謀遠慮的三先生也會曝露出中年男性無可救藥的一面。我稍微表示意見,他便搖著頭跟我說:亞尼,枉你擁有少女的外型,你不是應該向小女生學習一下嗎?
雖然表面上好像沒有殺傷力,澤愛的潛力還是巨大的。根據奧師的評價,愛可以感染觀眾,但未必足以打敗對手。不過,如果觸發恨意,力量還是很可怕的。我覺得這樣想有點邪門。佩洛瑪舞台不是宣揚愛的嗎?愛不是終極的取勝之道嗎?但究竟愛是甚麼,像我這樣的人工精靈是沒有資格談論的。
這個晚上,澤愛主動要求讀心,看來是想釋放積累的壓力。在受保護的狀態下重讀過去的創傷,有助於改善心能調節機制。在哭過一場之後,她笑著向我說了感謝。我給她拭掉臉上的淚水,叮囑她回去好好地睡一覺。她點了點頭便離開了心所。愛澤剛出去不久,國真幾便推門進來。
剛才那個是伊澤愛嗎?這麼晚來讀心?
是啊,晚上如果心緒不寧,我這裡是隨時歡迎的。怎麼了?想試試嗎?
她望著我胸口被澤愛的淚水沾濕了的一大片,說:恐怕沒有這種效果。
未試過又怎麼知道?
亞尼姐姐,別開玩笑了!我們又不是人類。
我聳了聳肩,問她喝不喝咖啡。她搖了搖頭,說:咖啡不適合晚上喝吧?
我抄襲她說:我們又不是人類。
她忍不住笑了出來,說:不用了,別客氣!
我們很有默契地在圓形咖啡桌前坐下來。自從碩美在舞台上遭到神秘對手突襲,真幾按上司的指示進駐事務所,在宿舍住了下來,全天候保護成員們。這時候,她身穿運動背心和短褲,完全不像警務人員。我打趣說:你這身打扮好像訓練中的偶像,給媒體偷拍到會以為我們有新成員呢!她望了望自己的裝束,說:是嗎?我以前在警校受訓也是這樣穿的。現在的團體可不比紀律部隊輕鬆呢!我看過她們的訓練,說要出去打實戰也可以啊!
輕鬆聊完開場白,真幾向我簡述了最新的調查進度。這本來絕非常態,但她有見於我身為大精靈獲取資訊的能力,多次向我求助,並且答應用警方掌握的情報跟我交換。這不失為互惠互利的做法。我不認為這代表國真幾做事不夠專業,相反證明了她並不是普通調查員,而是擁有無須遵守規則的特別行事權限。在特殊情況下,她甚至可以自主採取非常手段吧。所以在合作之餘,我對她依然保持警愓。
之前的調查方向沒有取得任何進展。可以排除是黑粉策劃的攻擊,敵對團體的所為也只是假設,沒有實際證據。那天在醫院狙擊花愛誠的飛行器沒有牌照登記,遙距控制紀錄被系統干擾中斷。雖屬獨立軍常用型號,但暫時無法說明甚麼。現在最明顯的線索是在時裝表演上隱身挑戰雲碩美的對手。兩個事件的相同之處是,真希和碩美也正在跟花愛誠同台演出,但被針對的是兩位女團成成員而不是花愛誠。不過,也沒有十足理由斷定兩件事有直接關係。
真幾往後說的才是重點:經過魔法鑑定,當天跟雲碩美交手的有 90% 可能性是前 Nemesis 成員,綽號「風仙」的綺琦。同團的其他成員包括「地母」大姉、「水靈」緬恩、「火妖」妮妮和「空妃」舒斐,繫靈魔法是「地、水、火、風、空」五大。五年前 Nemesis 以一場不敗的姿態打入佩洛瑪舞台全球賽,評論幾乎一面倒認為她們必定會奪得冠軍,而其中一人會成為神人后。但是,在比賽之前的晚上,團隊突然宣布解散,成員自此亦沒有再露面,行蹤不明。因為解散消息是經理人事務所使用成員的繫靈代幣發出的,等同於本人的簽署,具有法律效力,沒有任何證據可以啟動刑事調查,事件便成為了不解之謎。多年來有不少私人偵查,包括來自媒體和粉絲團的,但都沒有任何結果。不過,最近兩年斷斷續續地傳出目睹成員魔法的個案,有的在舞台上,有的在其他場合。
你是說地下舞台?
對,亞尼姐姐應該也知道吧。不是正式的佩洛瑪舞台,而是俗稱暗場的地下舞台。任何合法的競賽活動都有它的非法版本,這原本沒有甚麼稀奇。暗場用的也是魔法對戰的原理,程序跟正場一樣,也有偶像質押和心能指數等機制,同樣是用了鏈技術和代幣,而且沒有 LoveCoin 不能提取的限制,贏輸可以大起大落。暗場的地下偶像有些是前佩洛瑪舞台的退役者,也有從沒有參加過佩洛瑪舞台,卻擁有相關技能的業餘者。據說觀賞價值和刺激程度跟官方舞台不遑多讓。
聽起來好像是自主籌辦的同好者活動,所謂的非法,只是沒有得到官方認可吧?
可以這樣說。但是,暗場並不單純是一個業餘版,而是對正場帶有不滿、批判,或者反抗的意味。有些暗場搞手和支持者,甚至聲稱官方佩洛瑪舞台違背初衷,已經墮落和腐化,淪為地緣政治權力競爭的工具,而地下舞台才是真正的佩洛瑪精神的繼承者和發揚者。不過,地下舞台也不見得是個光彩的地方。暗場的技術規範很寬鬆,經常出現嚴重暴力和傷亡事故,賭博的成分也很高,賽果被黑勢力操縱,涉及大量黑金的流動。我說的目睹案例,就是在暗場發生,但由於本人沒有現身,而是以隱身對戰的方式登場,所以沒有十足的證據。
隱身對戰?就像上次和碩美交手時一樣?
沒錯,暗場也有這種玩法,適合不想公開身分的匿名者參加。隱身偶像在場館的一間密室裡作賽,然後以投映替身和魔法效果在舞台上向觀眾亮相。上次風仙應該也是這樣做,只差沒有用替身而已。如果是為了賺取收入,或者純為興趣,前偶像團體成員在暗場現身也不是甚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事。但如果是突然銷聲匿跡的頂級團體,情況就有點可疑。另外,場外懷疑遭遇 Nemesis 成員的個案更加令人擔心。
場外是指哪裡?
秘密幽會地點,包括酒店、別墅、私人會所等,全部是非法殺人事件。警方曾經進行調查,但都找不到凶手。遇害者都是有權有勢的男性,死時全身赤裸,死因各有不同,但都推斷屬魔法所為,因為找不到物理上的凶器。從 Nemesis 成員的角度回推,情況變得十分明朗,都是屬於地、水、火、風、空五大的魔法攻擊。受害者遺體的唯一共通點,是性器官完全被捏碎。凶手以不同方式在現場留下 The Furies 的簽署,跟 Nemesis 有相通之處,都帶有復仇的意思。除此之外,沒有留下任何線索,包括 DNA 或非人體物品的痕跡。據受害人的下屬的證供,受害人事前似乎曾經通過精靈系統跟某神秘對象約會,但通訊沒有留下任何外部紀錄,他們死後很自然也變成了永遠解不開的謎團。除非我們能讀死人的腦袋吧!
也不是不能的,只要他的靈魂還未完全消散,也即是心能還未完全寂滅的話。
真的?真幾罕有地露出驚訝的表情。
我不想深入這個話題,反問說:那麼,犯案者是為了報復不義,替天行道?
真幾點了點頭,說:相信是。我不評論受害者可能做過的事情,但從他們的背景和行為習慣推斷,確實有這個可能。
但就算是 Nemesis 做的,這跟當年解散有甚麼關係?
不知道,但肯定有關。
那她們為甚麼要針對真希和碩美?Virgo 是女團啊!
不知道,也許她們並不是真正目標。
但花愛誠也只是個天真無邪的少年,Virtus 的成員們也一樣。
不知道,所以要查明真相。
當然,辛苦你了。
其實,我是想再請亞尼姐姐幫手。
我可以怎樣幫得上忙?
我想你動用大精靈秘密網絡,追尋 The Furies 的蹤跡和她們跟 Nemesis 的關係。
你的意思是世界之心?
亞尼姐姐,世界上只有少數大精靈能進入世界之心。某程度上,你是無所不知和無所不能的。
也可以這樣說吧。但是,正因為如此,除非是涉及人類全體福祉的事情,大精靈不能為個別國家或者機構動用世界之心。我也不可以幫三先生這樣做。這是寫入我們的起始契約裡的協定。上次動用世界之心,已經是光明四使為了終止世界大戰而奪取全球核武控制權的事件。那一次有充足理由,但今次卻沒有。
好的,我明白了。大精靈果然是堅守原則的。真幾承認說。
不過,我可以用其他方法幫你找找看。這個程度的事,不必動用到世界之心。
真幾站起來,向我鞠躬說:好的,很感謝你!本來我身為警隊高級調查員,是不應該向外界求助的,但是,亞尼姐姐是可以信任的人。
我也站起來,說:不要客氣!我也想查明真相。
我和真幾一起離開心所,走回宿舍。維城的夏夜十分潮熱,真幾的輕裝看著也覺清涼,我的多層折疊傘群卻顯得有點厚重了。夜色雖然濃密,但最微小的異動也逃不過我的偵測系統。我察覺到有人從宿舍的後門溜了出去。真幾也發現了,低聲說:是伊澤愛。我們都覺得事有蹊蹺,改為用內聽溝通,同意不要阻止她,而是跟蹤她看個究竟。
圖片使用 Midjourney 生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