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BUILD
我從一出生便住在這間華麗而空盪盪的大屋。屋裡最多的是傭人(連司機共六位),其次是動物(三隻不同品種的犬隻和兩隻互不理睬的貓),然後才是家人(爸爸、媽媽和我)。另外特別多的是玩偶,動物的、人形的,多到數不清楚,叫做玩偶之家也沒有錯。
聽爸爸說,我出生的時候,因為生得太漂亮,像個極度精緻的洋娃娃,而把接生的醫生嚇呆了。那個男人用恐懼的眼神盯著初生的我,突然舉高雙手,把我捧到半空中,大喊:「這是一個咒詛!」在我被擲到地上之前,旁邊的護士合力制止了他,把我搶了過去。要不,我很可能會一出生便一命嗚呼了。後來院方以精神狀態不穩為由,解僱了那個醫生。他在離職當天在辦公室上吊,成為了咒詛的第一個受害者。
我除了美貌,家族背景也是惹人羨慕的。我爸爸是維城的軍備供應商,專門研發高科技電子武器。媽媽是著名家族時裝品牌掌舵人,天生美人胚子,年輕時還親自擔任品牌模特兒。我對媽媽的記憶很模糊,因為她在我四歲的時候自殺死了,對外公布的原因是重度憂鬱症。隨著我慢慢長大,爸爸總是在撫著我的臉蛋的時候,用狂喜而又悲傷的語氣說:你跟你媽媽完全一模一樣!甚至更美!
爸爸非常寵愛我,甚麼都給我最好的。這也沒有甚麼稀奇。覺得我沒有媽媽不好,他很快便娶了另一個女人回來。那是幫媽媽的品牌做代言人的著名女演員。新媽媽也長得很漂亮,但跟親媽媽還是差了一截。她自己也很清楚這一點。雖然新媽媽對我不錯,但她心裡其實充滿妒忌。我是娃娃屋的女主角,而她只是次要角色。她因此陷入憂鬱,在我十歲那年也自殺死了。
自此爸爸便沒有再帶女人回家。他比從前更加寵愛我,把我當作公主一樣的看待。衣服、飾物、化妝品等,全部應有盡有,而買得最多的是玩偶。相對於人,我更喜歡玩偶。我會擁抱它們,跟它們說話,甚至是,做朋友。(雖然我不是很明白做朋友是甚麼意思。)每當我見到有玩偶倒了下來,我便會很生氣,要立即把它擺回正確的姿勢。曾經有傭人在收拾房間的時候,隨意把玩偶丟在地上,我即時叫爸爸把她撤掉。
我進入春青期之後,爸爸卻開始迴避我。有一次,我洗完澡之後,坐在梳妝台前面吹頭,爸爸不知甚麼時候走了進來,站在我的身後。我在鏡子中看見他彎下身來,摟著我的肩膀,用顫抖的聲音說:那個人說得對!漂亮是一種咒詛!說罷,他倏地站了起來,緊握著拳頭,像是克制著甚麼似的,衝出房間。我望著鏡子中的自己,感到莫名其妙。
我從來也沒有主動做過任何事,一切都是由爸爸安排的。我像其他小孩一樣去上學,但卻在學校引起騷動。無論是老師或者同學,都被我的外貌弄得如痴如醉。我身邊總是跟著一大堆向我獻殷勤的同學,不分男女,全都希望得到我的一個笑容,一句問好,一下握手,或者一張合照。我收到很多禮物,甚至是情信。有人開始做出瘋狂的行為,遠遠看見我會尖叫,跟我交談會開心得淚流滿臉。有男生甚至想強吻我,而被老師記過。又或者,不同的仰慕者之間發生爭執,甚至打鬥。最嚴重的受害者,包括一個為了偷看我的樣子而從圍牆上摔下來斷了腿的鄰校男生,和在課堂上畫了我的肖像而瘋掉的美術老師。他在下課後掉到學校附近剛潮漲的去水道淹死了。
人真是不可理喻的動物。我只要穿得漂漂亮亮,一動不動地坐著,人們便會圍繞著我不停地讚美。但到他們自己失去分寸,做出蠢事,卻又怪在我的頭上,說是甚麼咒詛。這不是很不公平嗎?
我在學校造成的混亂令校方非常頭痛。爸爸帶我和校長見面時,連校長也忍不住握著我的手不停地撫摸,呆呆地說:這不是你的錯!不是你的錯!最後爸爸決定讓我在家學習,請了幾位名師回來幫我上課。當中有兩位男的情不自禁地說了些古怪的話,很快便給辭退了。後來換了一位退休女教師,情況才稍有改善。
女教師姓嚴,未婚,年紀不大,約四十來歲,之前在不同的上層家庭當過家教,口碑不錯。跟我遇過的所有老師不同,嚴老師人如其名,非常嚴厲,甚至可以說是毫不留情。不但功課不好會捱罵,連我的外貌也成為批評的對象。她是第一個拒絕屈服在我的美貌下的人,這令我對她有些許特別的感覺。
剛好那時候我開始迷上佩洛瑪舞台,經常留意比賽動向,反覆收看表演錄影,甚至學著偶像們跳唱起來。有一次我穿上貼身衫裙在房間裡練習,給嚴老師碰見,她非常不屑地說了一聲:婊子!我從未聽過這個詞,不知道它的意思,但從她的語氣猜想一定不是甚麼好東西。
嚴老師的話後來給爸爸知道了,立即被解僱。告密的是在我家打工超過十年的外傭尤兒。尤兒不到三十歲,在傭人中最年輕,負責貼身照顧我,我兩次失去媽媽都是她陪伴我度過的,感覺有點像我的姊姊。但究竟姊姊是甚麼角色,我全無概念。小時候尤兒會陪我洗澡,我十歲之後卻停止了。但在嚴老師的事件之後,有一次我浸浴的時候,尤兒卻溜進浴室來,說了一些我不明白的話,然後問我可不可以一起。我沒所謂,她便脫了衣服爬進浴缸來。尤兒在熱水中摟抱我,說我由小孩子長到這麼大了,又說如果我爸爸肯讓她當我媽媽就好了。說罷,她捧著我的臉,熱情地吻了我。
一個星期後,尤兒也被解僱了。其他傭人說,尤兒從世界上徹底地消失了。我不明白是甚麼回事,去問爸爸,他只是輕描淡寫地說尤兒回到她南方的家鄉。不知為甚麼,我突然崩潰了。我想起那句關於咒詛的話。我忽然完全明白親母和後母的感受,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空洞。
我嘗試尋找繩子或者刀子,卻發現屋裡類似的東西早已被收藏起來,也有其他傭人緊密監視。所有窗框都上了鎖,無法打開。當然也不會有甚麼致命藥物。我坐在鏡子前想大哭,但卻哭不出來,只是看到一個永遠微笑的漂亮娃娃。我拿起桌上的香水瓶,打碎鏡子,撿起其中一塊掉落的碎片⋯⋯。爸爸的身影在鏡子殘留的破裂部分出現。
我在床上迷迷糊糊地躺了一個月,把所有事情忘得七七八八,才重新爬起來。我看見新鏡子中的自己(鏡面採用了強化技術),雖然有點憔悴,但依然富有病態美。
有一天我收到一份快遞,裡面是我推的偶像的周邊商品,但我不記得自己有訂購。盒子裡藏著一張字條,是尤兒約我在外面見面。我一生人第一次產生欣喜若狂的感覺。我假裝外出散步,偷偷去到約定的地點——距離我家十五分鐘步程的一個偏僻的小公園。小時候尤兒經常帶我來這裡玩。果然,尤兒就在鞦韆架旁邊等著。她穿著我從沒見過的便服,而不是家裡的傭人制服。她一見我出現便上前擁抱我,不停地跟我說對不起。兩個穿黑衣的男人從樹後走出來。我聞到一陣奇怪的氣味,下一刻便不省人事了。
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身處一間窗子被封起來的破屋,手腳被綑綁,側臥在地上。在我前面不遠處,爸爸和尤兒像熱戀中的情侶一樣,摟在一起,倒臥在血泊之中。一個身穿粉紫色裙的少女把我扶起來,一邊給我解開繩子,一邊安撫我說:不用怕,我們是來幫你的。我叫胡亞尼,你可以叫我亞尼姐姐,我會負責照顧你的靈魂。
一個穿橄欖綠色西裝、留著小鬍子的瘦削中年男人,用冷靜的語氣跟我說:你家的傭人跟你爸的死對頭合謀,用你做誘餌,引他出來交贖金。你爸照著做了,沒帶保鏢和武器,也沒有報警。那些人本來只是想對付你爸,但那個女人最後還是為你爸賠上了性命。子彈貫穿了兩個人的身體。胡亞尼追蹤到你的不尋常動向,我們便趕了過來。可惜還是來遲一步。
我一時間不理解他在說甚麼,覺得自己猶如身處夢境。一個穿著時尚衫裙、漂亮高挑的女人走過來,搓著雙手,說:要經理人親自出手,哪有這種事情?幸好老娘寶刀未老!我隨她的視線望向門口和牆邊,看見兩個黑衣大漢趴在地上,旁邊還有兩把手槍。女人又說:別擔心,我用精神衝擊波打昏的。我可不做血腥的事!
我認出女人是退役偶像真知子,忍不住叫出了她的名字。她露出驚訝的神情,隨即微笑說:妹妹,想踏上佩洛瑪舞台嗎?我們跟你爸本來已經談好了⋯⋯。
這時候我開始意識到發生了甚麼事。我發現自己在流淚,哽咽地說:但我的咒詛⋯⋯我連尤兒和爸爸也⋯⋯。一直扶著我的紫衣少女說:沒事的!我給你一個守護靈,她叫做賽琪,是你的專屬精靈。她會將你的咒詛變成你的力量。你不再只是一個玩偶,而會成為一個療癒無數人的心靈的偶像。
我感到一陣清風掠過我的心頭,多年來寸草不生的土地上,經過了血的灌溉,靜靜地冒出了幼嫩的樹苗。
圖片使用 Midjourney 生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