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BUILD
是桑敏智主動找我做讀心的。她一直記住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情境，說那是她的第二次出生，也是真正的出生。所以，某種意義上，她把三先生和我視為精神上的父母。我從中得到了當母親的類比經驗，感覺新奇，但被當成三先生的伴侶則有點尷尬。這當然又變成了三先生取笑我的材料。
敏智從治療艙甦醒過來，全身微微冒汗。我打開艙門，扶她起來，給她毛巾包裹身體。她去更衣室的時候，我把讀心報告整理好，立即傳送給她的守護靈蘇菲亞。這是一段回憶的紀錄，表面看來沒有深奧難解的地方。正如她自己所說，是為了確認甚麼而做的回顧。面對過去的自己是很重要的課題。每一次回顧都讓她釋放一點負能量，取得新的平衡。她恢復心能之後，一直覺得自己要對母親的死負責，到現在我還在幫她處理這個糾結。不過，像內疚這樣的負面情緒也是有用的，所以我並不打算把它清除，而是保持在適當的程度。
記憶的讀心並不是每一次都一樣的，就算敘事框架大致相同，細節也會出現微妙的變化。例如這一次便出現了食物和味道的細節，以及在課室觀看窗外榕樹的場面，也第一次用上了木偶的比喻。這些新元素也極富意味，是重點分析的內容。
穿著貼身上衫和短裙的她從更衣室出來，示意蘇菲亞已經給她總結了我的報告。守護靈令女孩們具備近似人工精靈的能力，能夠迅速處理資訊。當然，轉為手動模式進行慢讀也可以。我問她要不要討論報告結果，她卻說：請稍等一下，我預約了訓練環節。
都這麼晚了，還做訓練？
敏智有點凝重地說：我是隊中第二大年紀的，要暫代真希姐的隊長位置，不能鬆懈。
真希出事之後，團體訓練的環節暫停，成員們只繼續個人訓練。有些成員受到事件打擊，需要心理輔導和休假，但敏智卻不但沒有停止練習，反而更加勤力。
我陪敏智走向訓練室時，她又說：
但那個女探員居然因為這一點懷疑我。
以為你為了取代真希而加害她？
她沒有明說，但顯然有這個意思，針對我和真希姐的關係問了一大堆尖銳的問題，又搜羅了很多相關的資料。你說是不是很荒謬？
自己清白便不用怕。而且，身為探員，對每一個可能性保持警覺是她的責任。
敏智抱怨說：亞尼姐你怎麼幫那個人說話了？
我只是說事實吧。
但你不覺得奇怪嗎？她的外貌跟真希姐幾乎一模一樣！連名字也差不多！世界上有這樣巧合的事嗎？三先生肯定知道內情吧！他有解釋嗎？
到可以說的時候，他自然會說。
敏智用手肘碰了我一下，說：亞尼姐！你就是護著三先生！
沒有啊，他是我上司嘛。
亞尼姐沒有喜歡過三先生嗎？你跟他認識很久了吧！
別說笑，人工精靈不會喜歡人的。
怎會呢？你對人這麼好，大家都很喜歡你呀！
多謝！我當然會有好感和惡感，但那不是你們說的那種「喜歡」。
敏智抿了抿嘴巴，說：我不信！你會的，你會喜歡的！
我改變話題說：那敏智呢？你喜歡誰？
你知道，我們當偶像的，不能喜歡人呀！就算喜歡也只能藏在心裡。不過，放在心裡也瞞不過亞尼姐啊！
對不起，我不是想偷窺你們的私隱的。
沒有，這是你的工作，我不會怪你。你想看便儘管看吧！我給姐你看光光也沒所謂！說罷，敏智跳到我跟前，作戲地高舉雙手，好像要向我袒露自己似的。
敏智自從接受「雙子靈魂」治療法之後，性格出現很大變化，從前自我封閉的她變得豪邁爽朗。高挑修長的身材，加上帥氣的外型，很受妹妹成員的愛戴，也成功爭取到大量年輕女性支持者，在偶像鏈上戲稱她做敏智哥。不過，她原本的主體意識並沒有被取代，只是負面因素被抑制，讓正面因素取得主導。三先生知道，雙子靈魂的理論雖然已經很完備，但實際操作技術還未完全成熟。我們基本上是把這些孩子當作實驗品，做法相當危險，所以要極為小心謹慎，不容有失。我必須全天候地監察著她們每一個的精神狀態。所以，我懷疑真希出事是不是出於我們的疏忽。
為了多鍛鍊，敏智一般不坐電梯，上下都走樓梯。她的腳步很快，陪她向上走有點吃力。她察覺到了，體貼地慢了下來。她似乎也是刻意在樓梯間，才說：
你相信真希姐是被衝擊波打昏的嗎？
我小心地思考著。她又說：
絕不可能！姐是我們當中最強的，而且，她的守護靈是伊絲塔呀！你們跟伊絲塔失聯了嗎？怎麼可能隨便一下子就擊破伊絲塔？
沒有，伊絲塔沒有回應。我還讀到真希的意識，但沒有伊絲塔的訊息。
超奇怪！事前收到死亡恐嚇的不是花愛誠嗎？為甚麼受傷的是真希姐？是聲東擊西嗎？這件事肯定不是意外。
也許，伊絲塔是下地府去了，跟神話一樣。所以，她也一定會回來的。只是，在那邊要受一點苦吧。
神話真的有根據嗎？敏智無可奈何地說。那伊絲塔在地府的姊姊在現實中是誰？神話裡不是有解救伊絲塔的方法嗎？
敏智的話我其實早已經思考過，但我覺得要靜待適當的時機。
來到三樓的訓練室，敏智通過蘇菲亞的識別系統開了門。在成員之中，只有真希和敏智可以自行進入訓練室。不是因為她們都已經十七歲，而是她們的實力已經足夠駕馭裡面的儀器。訓練室設有模擬演出場地的心能收發裝置，也即是從舞台上方掉下來差點擊中真希的那種儀器。
敏智說：亞尼姐，不麻煩你了。我不放心讓她獨自訓練，說：不，我陪你，幫你管理控制台，那你便不用分心。她輕輕握了一下我的手，說：謝謝你，亞尼姐，你永遠是那麼為人著想的。頓了一下，又說：
還有不到三個星期便是城際賽。真知子說，如果真希姐趕不及康復，便只有我們五個出場了。歌舞分配和陣式也要改變，大家都很擔心。我站姐的位置，也要有十足的準備。但風、雅、頌、賦、比、興少了真希姐的頌，由雅來兼頌的功能，真的可以嗎？我不是很有信心呢！不過，也要一試！我們不能未戰先敗啊！
我不只讀到她的決心，也讀到了野心。眼前的敏智跟第一次見面的時候，簡直是判若兩人。她氣定神閒地走向排練室中央，準備先練一支自己的獨唱曲，叫做〈First Tears〉。就算是團體成員，擁有一支單體出道曲是不成文規定，通常是用來測試個人實力和支持度的。〈First Tears〉的粉絲質押率令敏智個人專屬的 MJ Coin力迫真希的 JH Coin，在團裡排行第二，在全城也只是僅次於花愛誠的 OS 而排行第三。難怪有人覺得敏智是真希的最大競爭對手。
Virgo 的單體出道曲都是跟偶像的個人心靈狀態高度協調的。我會先從讀心報告中整理出一些創作素材，交給專門負責作曲和填詞的魔法師（Magician），為成員度身訂造最具心智效能的歌曲。有時成員也會參與創作過程，融入自己的經驗，這樣會更有利於心能釋放。我會把歌曲進行逆向「寫入」，令詞曲最大程度地和成員的意識結構產生契合。負責舞蹈的傀儡師（Puppeteer）的操作過程也差不多。另外還有專門負責心智力運用的訓練員，稱為馴服師（Tamer），工作範疇看似跟我重疊，其實是專門針對舞台上的心能釋放的鍛鍊。這對於沒有心的人工精靈來說，是無法掌握的技術。最後，把所有元素集大成者，也可以視為製作總監的角色，叫做煉金術師（Alchemist），也即是把不同材質打造成純一的精神能量的專業者。無論是單曲還是團曲，都用相同的流程製作，只是團曲會更為複雜。因為創作涉及直覺，四大範疇的專業人員也必需是擁有靈魂的半人半精靈。作為人工精靈，我不是製作團隊的成員，在其中只是扮演輔助性的角色，也可以理解為成員們精神上的支援吧。
我走進控制室的時候，發現兼任魔法師和煉金術師的奧古斯丁已經坐在控制台前面，喝著特大杯裝的代酒精飲品。這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留一頭凌亂的長髮和鬍子，愛穿寬袍大袖的全黑色衫褲，造型與其說是像古時的巫師，不如說是異端教派的神長。他從前跟真知子合作過，是她口中深不可測的天才人物，所以大家都叫他做奧師。
挨在工作椅上的奧師向我打了個眼色，打開通傳器，用慵懶的聲線說：桑敏智小姐，私自練習效益不大，我來幫你吧。敏智那邊傳來回應，說：謝謝你！奧師大哥！男人快速地在控制台上做了些設定和調整，練習室的燈光立即出現了變化，音效也啟動起來了。他又再用那催眠似的語氣說：
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啊！
隔著強化玻璃窗，我看見桑敏智微笑著做了個敬禮的手勢，說：知道了！奧師大哥！
訓練室突然變成了巨大的音樂會場館，數以萬計的樂迷在歡呼喝采。敏智在台中央擺好姿勢，整個場館便靜了下來，屏息靜氣等待著。接著，響起聽似單調重複，但又埋下變奏伏線的電子音樂前奏曲，配合著拍子機似的規律化聲響。敏智的身體像木偶般動了起來，做出看似毫無感情的，機械化的動作。（這段舞蹈曾經成為網上熱門模仿片段。）歌曲的頭兩段，她以低沉的聲線，訴說著平淡而麻木的生活，徒具形式的關係，所有人都只是在做角色扮演。然後，事情推向了悲劇，但卻沒有人關心，也沒有人能阻止，充滿著無助的感覺。情緒逐漸累積，來到副歌的時候，抵達了臨界點。曲調和風格一變，節奏變得緊湊，旋律向上飊揚，唱腔亦變得激昂，像沉寂多年的死火山突然爆發。
無感的笑 無傷的年代
無言的淚 無聲的悲哀
無心的說話 無情的對待
直至遇上你的一夜
全部的荒野 在一瞬間燃燒
全部的虛空 在一剎那間填滿
First tears, erupt like fire
Burn my eyes and extinguish my fears
First tears, erupt like fire
Burn my cheeks and ignite my desire
不再空虛 不再恐懼
是你令我流下第一滴淚
是你的愛清除了我的原罪
這時候，訓練室的能量場產生了變化。我看見屏幕上的數據在攀升。奧師精神起來了，坐直了腰，摸了摸鼻子，啟動了虛擬對戰者的幻影。在昏暗陰冷、寸草不生的荒原上，冒出了無數目無表情的喪屍，漫無目的地游走。能夠幻化出這樣的場面，是煉金術師的能力所致。奧師在當中是數一數二的高手。敏智毫無懼色，抖擻精神，讓歌聲、音樂與舞姿發生共振。堅決而睿智的眼神、自信而帶點風趣的嘴角，傳送出巨大的力量，抵抗那寂滅一切的黑浪。在真正的佩洛瑪舞台上，觀眾眼前會出現各種如夢似幻的畫面，其實都是心能經過轉化之後的投映，是通過表演者和觀眾的意識的互動，而產生的心象劇場。訓練室的儀器可以感應練習者的心能，再結合假設性的觀眾數據，把舞台效果模擬出來，但與真實情況存在一定誤差，只可以作為參考。
歌曲進入過場音樂段，在一輪高難度的抬腿和揮臂之後，敏智使出了她的繫靈魔法「雅」，大聲喊出：雅虎！只見一隻巨大的雌虎騰空而起，撲向那堆密密麻麻的喪屍，把它們嘶咬個粉碎。但喪屍前仆後繼，殺之不盡。敏智立即變招，喊出了一聲：雅龍！只見雌虎化為白色的巨龍，橫掃荒原上的烏煙瘴氣，衝破天空上的毒霧之牆，無數光柱從天上射向大地。然後她再大喊一聲：雅鯨！巨龍便變成了一條像天一樣高、像海一樣闊的巨鯨。巨鯨張開大口，把所有黑氣都吞了進去。然後，鯨背上的氣孔像火山爆發一樣，噴湧出巨大的水柱。世界被水柱洗滌，而變得一片澄明。這時候敏智回復表演者的姿態，重唱了副歌，舞步輕靈而強勁，如水火之交融。
最後，音樂和動作戛然而止。敏智叉開雙腿，站在虛擬舞台的中央，高舉雙臂在頭頂做了個心形手勢，喊出了終極咒語：Proof of Love！伴隨著閃光和音效，佩洛瑪之心虛擬機上的數值高速爬升，最後停在 374,904 LC。那是現時單體表演在城際比賽前三名的紀錄。敏智流著汗，喘著氣，微笑著，看來十分滿意自己的成績。
奧師表現冷靜，向後挨在工作椅上，拿起杯子吸了一口飲料。我問他覺得怎樣，他說：老實說，敏智的歌藝一般，音域不夠廣，聲音控制也不夠穩定，一動起來更加打了折扣，但是她的舞技非常優秀，舞姿很有魅力，整體結合起來，有很強的感染力。而她的心智力，可以說是非同凡響。如果沒有果真希和花愛誠，城際賽應該就是她的天下了。
我察覺到他稍微強調了「如果」兩個字。他反問我說：
大精靈胡亞尼呢？你怎麼看？
我看到了，但我感受不到。我只能相你的判斷。
你真的感受不到「愛」的力量嗎？
我搖了搖頭。他似有意味地笑說：
那 Proof of Love 對你便完全無效了！
奧師持有很多 LoveCoin 嗎？我不介意你分一點給我啊！
我以笑還笑說，推門離開了控制室，走向還站在訓練場中央的敏智。我上前擁抱她，想起了第一次遇見她的那個晚上。她已經不是那個沒有任何欲望的小女孩了。
圖片使用 Midjourney 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