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BUILD
我又回到那間乾淨得像手術室的家，或者一個叫做家的房子。房子在五十三樓，可以眺望全城景觀，近處的海港、海港對面的山島、島上的廢墟，都看得一清三楚。我從小就喜歡趴在窗前，仔細地確認畫面中的各種細節。是的，是確認，因為自從我四歲搬進來那一天，媽媽把我抱起來，叫我看外面美麗的風景，我便把一切細節像拍照般記在腦袋裡。以後一看再看，也不過是想確認始終如一的部分，和逐漸變化的地方而已。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種樂趣，至少我過了十年還沒有厭倦。
我們一家應該算是中上階層，生活也算是美滿吧。但家是甚麼意思呢？就只是有稱為爸爸和媽媽的男女各一，和一個稱為女兒的小孩，住在一起就叫做家嗎？而且，從我九歲開始，稱為爸爸的男人便很少留在房子裡，只是間中回來一次，而且每次都和稱為媽媽的女人發生爭執。據我所知，爸爸的職業是外科醫生。而媽媽就是媽媽，除了照顧我沒有做任何事。不過，稱為爸爸的男人對我不差，每次都帶些玩具和甜點回來給我，也會微笑著跟我說些沒有內容的話，旨在表現某種叫做父愛的感情。所謂父愛，也僅止於此而已，但也不差。真的，我沒所謂，拿過玩具和吃下甜點時，還會露出笑容。男人因此也歡喜了一下。
不過，媽媽並不歡喜。爸爸離開後，她會罵我為甚麼對他笑，為甚麼得到那些小小的好處就討好他。還有其他我當時聽不太懂的話，總之不是甚麼好東西。然後她便會用哀怨的語氣說：你從來也沒有對媽媽笑！為甚麼？媽媽是個斯文的女性，從來不會動手打我，但會對我尖叫和哭喊。這時候，她向我大吼：為甚麼？為甚麼？有一次我說：沒有為甚麼，沒有值得笑的事，便不笑。如果媽媽想我笑給你看，我就笑吧。說罷，我向上彎了一下兩邊的嘴角。沒料到媽媽不但沒有歡喜，反而大哭出來，不斷大叫：你是我的親生女兒，你怎可以這樣對我？我發現原來笑也沒有用，便坐在沙發上，繼續吃爸爸買來的彩色小蛋糕。真的，很好吃。
有一段時期，也經常被迫吃一種包裝紙上說「非常美味」的加添了香味劑的營養品，感覺就像虛擬出來的嗅覺反應。從十歲開始，媽媽便帶我去看醫生，不是爸爸那種醫生，而是靈魂治療師，因為她發現我對甚麼都沒有感覺，懷疑我患上了「心熵」。我第一次聽還以為是「心傷」，但我的心有受傷嗎？原來「心熵」的英文是 Psychic Entropic Syndrome，也叫做「心能寂滅」。聽說在大戰之後，很多人（特別是孩子和青少年）也患上了這種特殊的病。有多特殊呢？就只是對甚麼都沒有感受，也因此甚麼都不想做。用文學語言說就是沒有熱情。但這又何妨？既不會傷害人，也不會傷害自己（連自殺也沒有動力），為甚麼不能 let us alone？當然人們會提到甚麼社會或經濟理由，也影響到政治上的動員力等等。我為甚麼年紀小小就懂這些？因為我綜合智能有 1500。大人說甚麼我都懂，只是沒有興趣理會而已。
營養品和藥物全都沒用，我也懶得假裝有效來討好任何人。我繼續待在家裡甚麼事都不做。我從來沒有上過學，小時候父母帶過我去叫做學校的地方，但我完全不聽老師的指示，不跟著念書、寫字、做勞作、吃茶點，不跟著去操場，去洗手間，也不在自己的位子坐下來，整天只是站在窗前看著外面的老榕樹，逐條數著它的氣根。後來父母便放棄了要我上學的念頭，改為請家教。但那些家教完全沒有意義，因為他們教的東西，我自己上網已經全部學懂。我也不需要人來陪我玩。
十二歲之後，已經沒有甚麼知識能令我感興趣。唯一令我有點反應的是佩洛瑪舞台。我經常觀看比賽的直播和錄影，不期然地跟著那些偶像擺動身體，甚至胡亂哼唱著歌曲。我不知道自己為甚麼會這樣做，只是有點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反應，就像變成了一具木偶，被一雙隱形的手操縱。但這個變化並沒有令媽媽高興。她已經沒有怎麼理我，整天只顧自己在流淚和嘆息。我完全不明白她為甚麼會這樣。後來她去了看醫生，拿回來一大堆藥物，看樣子不及我的營養品好吃，對她也沒有甚麼幫助。
我十五歲生日那天晚上，爸爸回來了，還帶了生日蛋糕跟我慶祝。蛋糕上面有代表佩洛瑪舞台的 LoveCoin 標誌，還用草莓醬寫下了 “Proof of Love” 的咒語。（我雖然沒有零用錢，但也通過支持偶像而獲派了少量 LoveCoin。）我沒有特別開心，只是順著他的意思閉上眼睛假裝許願，其實心裡一個願望也沒有，然後便吹熄了蠟燭。吃完蛋糕我便回到自己的房間，重看佩洛瑪舞台的決賽片段，跟著參賽者跳了起來。那些舞步我已經完全熟練，但我只是像木偶一樣重複。
出了一身汗後，我去了洗澡，然後去廚房喝水。經過客廳的時候，爸爸已經不在，穿著睡衣的媽媽躺在沙發旁邊的地上，好像睡著了一樣，雙眼卻有點浮腫，顯然又是哭過了。茶几上放著水杯、水瓶和空的藥袋。我拿起水杯，把剩下來的三分之一喝掉，關上燈，走到窗前，把額頭貼在玻璃窗上，看著那熟悉的夜景，逐一確認每一點燈光。海港中有船緩緩穿過，像畫出一條光的邊界，對岸島上的廢墟卻漆黑一片。
過了半夜，媽媽還躺在那裡，我在她旁邊坐下來，發現她的樣子前所未有地安詳。茶几上還有一塊生日蛋糕，三角形的尖角被削去了，變成了梯形，上面有 Lov 三個英文字母。叉子殘留著白色的忌廉。我舔了叉子一下，然後用手拿起蛋糕，一口又一口地把它吃掉了。我發現原來蛋糕很好吃，我把手指和嘴巴周圍都舔得乾乾淨淨。
不知過了多久，門鐘突然響起，我用睡裙下襬抹了抹手，起身去開門。一些警察和醫護人員衝進來，立即對媽媽進行急救。應該是媽媽身上的遙距健康監測系統作出了通報，但看來作用不大了。
最後進來的是一位穿著優雅的橄欖綠色西服、留著小鬍子的瘦削中年男人，和一個穿著粉藍色娃娃裙的少女。兩人直接向我走過來，男人說：小姐，本來和你媽媽預約了見面，可惜來遲了。我望向另一邊，醫護人員已經停止急救了。
那個少女坐在我旁邊，握著我的手。她看來跟我差不多年紀，但從神情可知，她比我成熟很多。她說：不用怕，我們是來接你的。我叫做胡亞尼，你可以叫我亞尼姐姐，我會負責照顧你的靈魂。我先派一個守護靈給你，她叫做蘇菲亞，是你的專屬精靈。
這時候，我感到一股溫暖的力量從少女的手掌傳送過來。我的血液就像被煮沸了似的，滾滾奔流，遍佈了全身。我一直視而不見的眼睛，聽而不聞的耳朵，突然打開了，全身的感官也完全更新了。我的鼻腔灼熱，視野變得模糊。我發現自己在流淚，是我有記憶以來，第一次流淚。叫做胡亞尼的女孩，輕輕抱住了我，在我耳邊說：不要緊的，好好的哭吧！
Mind Reading Report：PE 090616 MJ 0002358 M
圖片使用 Midjourney 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