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BUILD
淋浴之後,我用毛巾抹乾身體,便直接坐在陽台上吹風。這麼熱的天氣,衣服只能說是一種多餘的事物。我當然知道,衣服的其中一項功能是社會性的,即所謂禮儀或風化問題。我城的法律亦禁止任何人(包括生化人)在公眾場所赤身露體。我身為執法人員,當然不會知法犯法。我身處的陽台位於高級警務人員宿舍四十八樓,可以綜覽維城大部分區域,因為安裝了防止窺視干擾設備,就算是挨在欄杆上也不會被看到。當然,原意並不是讓人員享受天體日光浴,只是為了一般性的保安理由而已。
我在椅子上伸展了一下身體。這副身體被視為維城警隊的最精良武器,而受到一級保養維護。我被教導應該因此而感到自豪。我雖然感受不到,但卻知道這個詞適用於這個情景,而作出了類似於自豪的反應——對這副身體高度重視和善加運用,並給予正面的價值回饋。在詞語和感受之間,永遠存在這個落差。我無法收窄它,只能無視它。無視到一個程度,便有近似同一性的效果——一種類感受。
我一直對人類需要穿衣服這件事感到不解,穿衣服而又要講究款式,更加是不可思議。對於生化人來說,製成適應特定功能的外殻或表皮會更有效,但我作為警隊的高級探員,而非單純的護衛或特種任務人員,在工作中經常要跟人類交涉,所以模仿人類的外型和打扮也是有必要的。唯獨是在宿舍獨處的時刻,我無須遵從這些外在的要求。不知為何,這樣做有一種近似輕鬆,甚至是自由的感覺。(嚴格來說,是詞語跟狀態形成適當配對,而產生的類感受。)
不過,就算在這樣的高度,也沒有甚麼風可言。在全球大部分地方,持續酷熱已經成為常態。我的耐熱度高於普通型生化人,但這並不代表我喜歡熱。甚麼是怡人的溫度,我的生理感受與常人無異。與人類相近的反應,有助於我在行動中作出正確的判斷。
我為甚麼要說這些呢?我也不知道。我赤身在陽台吹風(雖然沒有風),但把這個行為講述出來,還不厭其煩地解釋背後的因由,卻是破天荒第一次。但我講給誰聽呢?我身邊沒有其他人,這番話沒有特定對象,記錄下來也不打算給上級過目。我只是單純的想講,也即是所謂的自言自語。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為此我感到有點驚訝,連帶也對自己的赤裸狀態,感到了些微的羞恥。
這叫做羞恥嗎?我真的從來也不知道。某程度上說,我們生化人是無恥的。沒有任何事情會令我們感到羞恥。不要說赤裸身體這種程度的小事,就算是更大的侮辱或挫敗,也不會對我們造成打擊。對於警務人員來說,我不肯定這是優點還是缺點。總之,這是生化人部隊在某些情境下優勝的地方。
我作為思維能力較高的半人工精靈,感覺卻有點複雜。也許,這件事我下次可以向人工精靈胡亞尼請教。她不是普通精靈,而是世上罕有的、高度接近人類意識的大精靈。雖然到底還是沒有心,不能算是人類,但誰說成為人類是一種必然的欲望,或者有價值的追求?
不過,我提醒自己要小心,不要因為遇見大精靈而鬆懈。胡亞尼絕不簡單,她擁有我沒有的能力——讀心,並因此更接近人類的秘密——意識。讀心不是為了偵查,而是有更神秘的作用。我的工作是解開秘密,偵查真相,但我不懂得神秘。胡亞尼是掌握神秘力量的人工精靈,就算她不是我的敵人,我也不能不防範。
我已經連續四天不停工作,調查偶像果真希的受傷事件。我本來一點也不累,但卻被上司指示回宿舍休息,把任務暫時交給同組拍檔魯賓。魯賓是男性人類,安裝了守護靈以加強能力,但體技和體能基本上還是人類的水平。但他的頭腦很好,應變能力高,處事也非常靈活,尤其擅長人際關係,這些都是我不及的地方。我是組長,他是副組長,嚴格來說他是我的下屬,但他也扮演對我進行監察的角色。這種人類和生化人拍檔的方式,在紀律部隊裡是常規。我不是不信任魯賓,只是特別在意這項任務,不想有半點鬆懈,也不想跟別人分享資訊(上司除外)。這種感覺也是前所未有的。
我服從指令,回宿舍休息,好像很放鬆似的在陽台上赤身吹風,腦袋卻不斷思考著案情。結合專家報告和親身檢查,下墜的心能收發器和固定架之間的接駁位置沒有損毀,但是螺絲全部鬆脫,未能肯定究竟是安裝不妥,還是刻意被人弄鬆。現場沒有留下任何觸碰痕跡,監視器亦沒有任何可疑行動紀錄。作為有目標的攻擊,如果不是有人即場操作,空中墜物命中機率甚低,最多是做成干擾而已。真正的攻擊來自精神衝擊波,而且源頭不明。裝置下墜和衝擊波之間,可能是聲東擊西的策略。擁有超高心智力的果真希,因為受到裝置下墜的驚嚇,一時疏於防範,而遭衝擊波突襲得手。這似乎是最合理的解釋。思慮周全的魯賓卻提出:因為最接近當事人的心能收發器下墜損毀,中斷了部分偵測紀錄,無從得知當時有沒有任何異常狀態。也許這才是毀壞心能收發器的主要目的——除了把事件偽裝成意外,也杜絕了留下精神攻擊的證據。精神衝擊波施襲只是事後的推論,對於發生在當事人意識中的事件,在外面完全無跡可尋。這是偵查精神攻擊最令人棘手的地方。
事前曾經向花愛誠發出匿名恐嚇訊息的疑人已遭逮捕,是一名三十二歲的失業男性,持有一定數量 JH Coin,相信是果真希的狂熱支持者,並因此而對花愛誠產生恨意。但沒有證據顯示他有具體執行死亡恐嚇的行為,暫時列為拘留受查,最終可能只是控以恐嚇罪。
魯賓列出了五個調查方向,我大體上是同意的:一、Virgo 的敵對團體;二、狂迷或黑粉;三、政治或財經勢力;四、佩洛瑪舞台反對者;五、團體內成員。在初步面見相關人士之後,未發現任何線索,但亦未能排除任何人士的涉案可能。
花愛誠是本案關鍵人物,除了因為他曾經收到死亡恐嚇,也因為他是果真希的異卵雙生弟弟。他和姊姊年紀很小便父母雙亡,由靈魂治療師郎三才在外國撫養成人。回到維城之後,姊弟分別加入女團 Virgo 和男團 Virtus。兩人擁有可以互相匹敵的演藝天賦和心智力,是天生為佩洛瑪舞台打造的人才。姊弟既是競爭對手,也是合作伙伴,打擊其中一個,究竟對另一個有利還是有害,暫時未能斷言。只知道事件不但對兩個團體的代幣,也對兩人的專屬代幣的價格造成波動,未知背後是否有任何財金操作。
原以為調查毫無進展,今天卻發生了突發事故。和花愛誠在醫院會客室進行了第二次面談之後,我送他到病房探望果真希。途中花愛誠很輕鬆地跟我聊天,追問我一些生活話題,還很親暱地叫我做真幾姐,完全沒有把我當探員看待。雖然在執行公務的時候不宜回答私人問題,但保持親切態度亦是警務人員的職責。我禮貌地給出一些無關痛癢的答案,花愛誠卻好像聽到甚麼有趣的事情似的,不停地發出咔咔的笑聲。我對此有點不知所措。
經過兩楝醫療大樓之間的廣場的時候,花愛誠問我喜歡吃甚麼。我其實沒有特別喜歡吃的東西,但在他死纏爛打之下,覺得答一個也無妨,便說是草莓蛋糕。他掩著嘴巴說:愛吃草莓蛋糕的特種偵查員,真是太可愛了!我沒有深究有何可愛之處,便不動聲色地拉了他的右臂一下,讓他向右移動了二十厘米,整個人挨到我的身上去。一顆子彈隨即在他的左上臂外一厘米之處呼嘯而過。他還未來得及為碰到我而道歉,我便向他大叫蹲下,拔槍擋在他的前面。在子彈來自的方向,有一台小型飛行器在空中四樓的高度盤旋,距離在手槍射程之外。它很明顯無意向我射擊。在它逃離之前,我通過醫院的傳輸網絡作出電訊攻擊,把它的定位系統癱瘓了。我有權限在緊急情況下,征用任何公共或民用設施。我通知在附近駐守的同僚,前往它墜落的地方搜索。
完成應對後,我回頭望向蹲在我身後的花愛誠。只見他像個小孩似的,抬頭向我露出感激的笑容,說:謝謝真幾姐救了我!我看見他左臂的衫袖破了一個小口,後方的水泥地上有一個小小的彈孔。我自我檢討了一下,覺得可以做得更好。花愛誠望著彈孔,有點不可思議地說:真幾姐是怎樣做到的呢?我不便向他解釋,只是說:不被射中是一級警務人員的基本要求。這時候的魯賓帶著下屬趕來了。我示意要護送花愛誠到安全地方,叫他們留下來尋找彈頭。
在陽台上的我用內視閱讀了魯賓剛剛送來的搜證報告。飛行器屬於民用型號,經過改裝,無法追查擁有者。槍械和彈頭是戰時獨立派常用型號,屬輕型狙擊裝置,火力不大但非常靈活。居然涉及政治勢力,我覺得事情變得越來越複雜了。我把所有報告匯整起來,傳送給上司。我的直轄上司是保安局局長高大一。我的職級雖然只是高級督察,但我越過所有科長,直接向局長負責。不到一分鐘後,收到局長的語音回覆,說:
真幾,做得很好,好好休息。
我自動站直了身子,說:知道,局長。
這麼晚,不要待在陽台上了。
想吹一陣風。我回覆說。
根本沒有風。對方說。
想像一下也好。
你說想像?
對,想像。
想像一下好了,不要太久。說罷,對方結束通訊。
局長的聲音像濕氣般黏著我的皮膚。我抖了抖身子,走近玻璃圍欄,俯瞰著整個維城的夜景。我想起護送花愛誠到病房後,他握著果真希的手,把臉靠在她胸口的情況。剛才那個愛說笑,有點俏皮,把被狙擊當成玩遊戲的男孩,這時候滿臉憂傷,不發一言,好像在靜靜傾聽姊姊內心的說話。我聽不見任何東西,也不知道憂傷是甚麼回事,但那個景象印刻在我的記憶中。
我閉上眼睛,用內視重讀果真希的讀心報告,特別是她昏迷之後的夢境。裡面沒有案發當晚的線索,但卻有其他東西吸引著我。她很明顯意識到自己陷入昏迷,因為夢中有被困在圓形密室的場景。這個場景有很多耐人尋味的細節,我暫時未能完全解讀背後的含義。我最在意的是那面鏡子,和鏡中跟她一模一樣但又並不相同的倒影。
我像聽到誰的呼喚似的回過身去,在陽台的玻璃門上看見自己赤身的倒影,有一瞬間覺得自己目睹了果真希夢中的景象。然後我突然意會到,她在鏡中看見的是我!她雖然被困在意識的密室內,但卻通過夢境向外界傳達了訊息,而她傳送訊息的對象是我。我開始懷疑,獲派這個任務並不是偶然的。我感到渾身發熱,胸口升起一股近似於渴望的類感受。
關於類感受,相信胡亞尼會最明白。我遇過的所有人工精靈和半精靈,都無視這個問題。是因為胡亞尼是 Ghost Writer 嗎?因為寫出來,成為文字,類感受的問題才明確化和尖銳化嗎?如果只是言談,詞語會像空氣般透明,瞬間散發。只有寫下來,成為文字,留下痕跡或者印記,才會發現所有感受都無以名狀,但又非常實在。
我懷疑自己已經被胡亞尼感染了,但我的防護系統沒有偵測到任何入侵跡象。我隱約覺得哪裡有點不妥,但無法具體指出問題所在。唯一奇怪的地方是,我忍不住想把一切寫下來。我的意思是,用文字編排起來。這是我從未試過的事情。更奇怪的是,我在明知不尋常的情況下,容許自己這樣做。有別於交給上司的報告,這些文字沒有任何目的和對象,只是把形形色色的類感受記錄下來,作為消遣也好,作為自我排解也好,也未至於是一件無聊或者有害的事情吧。
就這樣,我開始寫我的,無心報告。
圖片使用 Midjourney 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