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快看,是向日葵化石誒!」
女兒湊近玻璃展示櫃,雙眼亮晶晶的。
這天帶她來自然博物館,原本是出於愧疚。我藉口工作忙碌,已經三週沒有回過家了。在妻子的默許下,機器管家每晚會傳一兩張女兒的相片給我。相片裡,女兒綻開大大的笑臉,但我不敢盯著看太久,生怕那笑容突然剝落。
展示櫃中的岩片上,只有拳頭大小的向日葵的花序,花梗、根莖和葉片全都不知所蹤。
我的呼吸不受控地加快,額頭和脊背如針刺般滲出汗珠。我閉上眼,希望可以緩解暈眩,而黑暗中竟浮出一張臉。那是陽嬰。
陽嬰是我大學時的助教。她身形清瘦,臉和眼睛卻圓溜溜的,總似有幾分害羞地微笑著。一天深夜,我在睡前習慣性地查看電郵。她正好傳來閱讀材料,我點開郵件順手下載,瞥見了郵件末尾的向日葵 emoji。
在群發的教務郵件中貼上 emoji,這種情況從未有過,更何況是在深夜寄來向日葵 emoji。
那天為準備期中試,我已經很疲憊了,來不及多想就沉入夢鄉。夢中,我被一群向日葵包圍,它們幾乎和我一樣高,張張籽粒飽滿的圓臉對準我,像漩渦一樣轉個不停,要將我和周圍的光亮吞吸進去。
我拼命望向天空,找尋真正的太陽,卻只能看到一片遙遠模糊的光影。這時我才發覺自己和這些向日葵都身處海底。
醒來時,我的 T 恤濕了,內褲裡面脹得難受。性興奮來得莫名其妙,像一道侵入身體的陌異指令。窗外漆黑一片,我抓起手機看了看,才剛過凌晨四點。
我起身沖涼,看著在水流和霧氣中仍頑強舉起的性器,腦袋裡突然閃過鐮刀的圖像。一把剛磨好的、銀光閃閃的鐮刀。
走出浴室,我忍不住再次點開陽嬰的郵件,複製了她的郵箱地址,單獨傳了一條回覆過去。
「閱讀材料收到,謝謝師姐!」
新郵件提示幾乎即刻跳上手機螢屏。
「可以來海濱長廊嗎?」
從大學停車場出去,穿過馬路,就是海濱長廊。一路上,疑惑在我心中翻湧。她如何記得我?在人數眾多的課上,我不曾主動發言,隨堂測驗的表現不算差但也稱不上優秀,而且從未單獨與她交談過。
我看見陽嬰坐在石椅上,面朝大海。
「你來啦。」
我點頭,在同一條石椅的空位上坐下,這時她的視線已轉回海面。我想不到可以說些什麼,只好與她一起注視大海黑沉的呼吸。或許什麼都不必說,看海這件事,不論和誰一起,或許都差不多。
「一個個都抬起頭來了。」身旁的陽嬰小聲說。水天相接處,曙光正仔細地擦除夜色。
「什麼?」
「向日葵。有一些向日葵躲進了海裡。」
我胸口一緊,想起幾小時以前的夢,連忙走到防護欄邊,低頭俯看。近處,海水仍像跳舞的黑瓊脂,用單一的動作敷衍外來的目光;遠處的水面則被虹霞和雲朵當成了鏡子。
「看不見呀。」我喃喃自語。
「的確,連海也看不見。」陽嬰的聲音響起,把我嚇了一跳,她不知何時也來到了防護欄旁。
「可是我們就在⋯⋯」
我突然理解了她的意思。我記不清這是第幾次望向這片海了,而每一次,視線無非繞著色光、倒影,以及隨波浪律動的生命體或非命體打轉,就自以為看見海了。而真正的海是怎樣的呢?
「但能看見向日葵。」我玩笑般地說。
陽嬰也笑了,點點頭說,「向日葵倒是能看見。」
「他們全部都抬起頭來。」
「而且十分興奮。」
「因為太陽?」
陽嬰突然沈默了。她去自動販賣機買了兩罐咖啡,將其中一罐遞給我。我們在藍調時刻的海邊默默吞嚥過甜的苦澀。
她將喝空的易拉罐捏扁,深吸一口氣,說道:
「收割者就在附近。」
我立刻警覺起來,環顧四周。而除了低矮的灌木、路燈及其胡亂射在地上的影子,再無法察覺到除我們二人之外的活物。這裡原本可以聽見許多鳴蟬的。
「太遲了,」陽嬰平靜地說,「在你傳來郵件前,已經全部進來了。」
我的胸口升起一股莫名的氣流,且逐漸分裂、加強;伴隨著醒來後就揮之不去的被入侵的感覺,我甚至連此刻自己為什麼在這裡,想要做些什麼,都毫無把握。
「守在海邊太久,身體吸飽了黑暗,變得又濕又軟又沉。收割者闖入的時候,我甚至無法站起來,才發現下身已經失去輪廓,完全融進黑暗中了⋯⋯然後⋯⋯就落下來了。」
陽嬰的聲音像雲霧一樣,愈發模糊,我努力忘記那些在胸腔裡亂竄的氣流,說:「那你叫我來這裡做什麼?而且,你現在不是一點事也沒有嗎。」
「已經發生過了,並不代表結束。」
「究竟發生過什麼啊?」我越來越後悔了。原本這時,我該在溫暖的被窩裡睡回籠覺,陽光會一如既往地灑進窗戶,平凡的一天自會到來。
「你真的想不起來了嗎?」
我一下子站起來。那個瞬間,我又隱約看見了鐮刀。
「我回去了,謝謝你的咖啡。」
我沒有回宿舍補覺,而是直接去了附近的食堂。離開海濱長廊後,在胸口作亂的氣流並未平息,反而纏在一起轉個不停,在中心製造出一個漆黑的空洞。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飢餓。
吃完早餐,眼前的世界恢復了秩序,圖書館的窗戶一扇扇打開,校巴站擠滿了趕去上早課的學生。又是一個尋常的、令人心安的早晨。
我走在兩側種滿綠樹的行人道上,很快忘記了在海濱長廊的怪異交談,像忘記手指上在被發現前,就已經癒合的傷口。我也沒有再見到陽嬰,博士生因心理問題退學,在這裡不算稀奇。
當時的我沒有回頭,正如當時的我無法知曉,不論大學還是向日葵,很快都會和記憶一起變成化石。
二十年後的今天,隔著自然博物館的玻璃櫃,我想起了陽嬰口中那件尚未結束的事。我看見在綠樹間漫步的自己身後,初生的紅日陷在高樓和天橋組成的刑具裡。
「爸爸!」
女兒的驚呼令我回過神來,才發覺手臂奇蹟般地穿過了玻璃,握著向日葵化石。好在展廳中暫無他人,我本能地縮回手,連同化石一起藏進寬大的風衣口袋,另一只手拉起女兒,迅速走出自然博物館。
我駕車駛向近二十年都刻意繞行的那個地方,心臟瘋狂撞擊著肋骨。我對女兒說,向日葵沒有滅絕,為了重新見到太陽,它們不得不暫時躲藏起來。
我停好車,帶女兒穿過曾是大學和廢墟,後來又改建為商場的樓宇,直奔海濱長廊。
正如我所料,熟悉的風景守候在那裡,對海及其周邊的事物而言,變幻本就是一種守恆。
我將口袋裡的化石投向海面。小小水花的中斷。接著一切閉合如初,大海繼續它冷靜的律動。
女兒鑽進灌木叢中玩耍,我在一旁的石椅上坐下,投擲的動作彷彿抽走了我所有的力氣。一種奇異的虛脫感如溫泉蒸汽,緩緩從胸口升起,我將臉埋進手掌間。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有人用力扯我的衣袖。
「爸爸,你快看啊!」
圖片使用 Midjourney 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