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匹叔在咖啡店舉辦過珍藏拼圖展,間中也會有人來問我們有沒有甚麼古董拼圖。這可真是個美麗的誤會,要向客人解釋也頗費唇舌。我們不是賣拼圖的,更加不是拼圖博物館,但關於拼圖的事情,我們還是會盡力解答。
那位老先生出現的時候,我便猜到他是有求而來的。他頭戴闊邊草帽,身穿格子恤衫和米色西褲,手裡拿著西式的木手杖,步履未至於不穩,似乎是為了格調多於需要。很明顯是華人,但卻散發著一種不同於本地人的氣息。簡單地說,就是紳士味。
通常遇到特別的客人,仙姐都會出面招呼。今天剛巧仙姐不在,便由我替上,為老先生安排了一個坐得比較舒適的位子,又問他想喝甚麼。他輕輕打量了我一下,用溫文而略帶猶豫的語氣說:想喝咖啡,但很久沒喝了,怕刺激。我覺得他是有心試探我的,便說:不要緊,我們有去咖啡因的,可以用手沖式,香淳但很溫和。老先生聽了很高興,說:那就這樣吧!麻煩你了小姐!
這杯咖啡由我親自沖調和送到老先生跟前。他呷了一口,很滿意的樣子,說:小姐是老闆娘嗎?
不,我只是店長,也算是合伙人,但大老闆娘今天不在。
這麼年輕,很了不起呢!你只是我孫女的年紀吧!
你孫女多大?
二十四、五左右了,在英國念博士。
我微微一笑,說:我三十了。
他裝作驚訝的樣子,說:是嗎?完全看不出來!也許是離開太久了,完全分不到香港年輕人的年齡。
先生是外面回來的?我順勢問。
移民加拿大三十幾年了,好久沒回來,上次已是十年前。他感嘆地說。
那今次回來是為了甚麼?
出席一個喪禮。
我頓了一下,一時給不出反應,他又說:和找一幅拼圖。
兩件事有關係嗎?
可以說有,也可以說沒有。
你想找甚麼拼圖?雖然我們不是專家,但也可以幫你問問。
Pink Nude。他有點刻意地用英語說。
馬蒂斯?
對,是馬蒂斯。你們之前搞了個古董拼圖展,裡面有這一幅,我在你們社交媒體上看見。
我也有印象,是拼圖家匹叔的個人收藏。
我可以看看嗎?雖然這幅畫也有新出的拼圖,但如果是六、七十年代的舊版,我會很高興。
老先生為甚麼對這幅拼圖情有獨鍾?
有點私人的意義。
原來如此,可以說說嗎?
也沒甚麼,後生的時候,我送了這幅拼圖給一個喜歡的女孩子,我們還一起拼好它。
很浪漫的記憶呢!
老先生有點靦腆地一笑,說:說來慚愧,年輕時也學過一陣西洋畫。那個女孩子是同一個畫班的,畫畫得比我好,也做過模特兒。我以為送名畫複製品會合她的心意,拼圖也可以一起玩,但她卻說這只是冒牌貨,沒意思,叫我有天當個真畫家,畫出真的名畫,才來送她。真是一盆冷水照頭淋下來呢!
老先生自嘲地笑了出來,又呷了一口咖啡,一臉回味無窮的樣子。我突然想起了甚麼,試探地問:
先生年輕時是寫小說的嗎?
他露出驚訝的表情,隨即又收斂起來,反問:為甚麼這樣說?
我讀過這樣的情節,剛才你說送名畫拼圖的。
你怎麼會讀過?你太年輕了。
我是念中文系的,以前幫老師整理過六十年代的通俗文學資料,看過一些雜誌連載和三毫子小說。
有這樣的事?
你不會就是 Y 先生,《莫妮卡日記》的作者吧?
老人突然呆住了不懂反應,半天才說:想不到有後生女知道這本書呢!
Y 先生你當時是大紅人!你的書都很暢銷呢!
老先生突然有點臉紅了,為了掩飾,趕緊去呷了口咖啡,然後說:只是些賣錢的通俗東西而已!沒有甚麼文學價值的。加一點西化的內容,寫些藝術家甚麼的,扮作很時髦樣子。現在也沒有人知道這些書了!
Y 先生太謙了!你的小說影響了一代人啊!
說不定是壞的影響吧!都只是些談情說愛、言不及義的東西,不登大雅之堂的。
你寫到送名畫拼圖的情節,應該是在《消失的畫像》這本書裡面的吧!
小姐你真的記得呢!太不可思議了!不要說我的孫女,連我女兒也不看我寫的東西!老實說,當時那個女孩說得對,我沒有畫畫天分,甚至沒有寫作才華。寫小說也只是冒牌貨,賣文維生而已。寫了一大堆書,賺了些錢,便江郎才盡了。急流勇退,轉行去做些投資,移民到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幾十年來,除了幾個老友,沒有人知道我後生的時候是當紅小說家 Y。現在你提起來,真是恍如隔世呢!
我覺得很有意思呀!有些永恆的東西在裡面,不會過時的。
真的嗎?我還是第一次聽人這樣說。太誇張了吧!
當時幸晨和晨輝也在咖啡店,我向 Y 先生介紹了她們,說:其實我們三個搞了一份同人誌,寫些小說和隨筆。那位妹妹還寫了部《SF 少女日記》,跟先生的《莫妮卡日記》也有些相通的地方。先生有沒有興趣看看?只怕你看不慣電子報和電子書。
不會,我有電子書閱讀器。三年前我太太過身之後,我搬進了一家老人院,身邊已經沒有幾本書了。
老先生掏出手機,讓幸晨幫他訂閱電子報,又傳送了晨輝的電子書給他。我們厚著臉皮跟前輩作家聊了半天寫作的事,他笑咪咪地說:多謝你們,我回去之後又有好東西可以看了!要跟年輕人好好學習呢!
我們聽了都有點汗顏,晨輝謙虛地說:希望 Y 先生不要見笑。
我想起他提到的另一件事,解釋說:先生說的那幅拼圖不在店裡,是匹叔的私人珍藏。你想看的話,我跟他聯絡一下,下次帶來店裡給你,應該沒問題的。
老先生卻搖了搖手,說:不必了,知道這幅拼圖還在就好。我明天便回加拿大,也不知有沒有機會再回來香港了。我寫《莫妮卡日記》的時候,是個只有二十五歲的小伙子,現在已經是個八十五歲的老人了。六十年,是你們的年紀的兩倍!哈哈!倚老賣老,不好意思啦!
我連忙說:沒有的,見到 Y 先生是我們的福氣呢!
Y 先生按捺著情緒,喝完了咖啡,說:謝謝你的咖啡!我是時候告辭了。雖然沒有看到拼圖,但很高興跟三位年輕又漂亮的小姐聊天。簡直就像碰到繆思女神一樣!恕我說話老派,現在不時興講這些了吧。
我們一起送 Y 先生到門口。他拿著手杖,在空中晃了一下,好像記起甚麼,回頭跟我們說:我忘了說,我回來出席的喪禮,就是那位 Pink Nude 女孩。她也沒有成為畫家,嫁了人做家庭主婦。我和她,也幾十年沒見了。
說罷,Y 老先生用手杖點著地,緩慢而優雅地踏步而去了。
圖片出處:網上圖片



拼圖,馬諦斯,讚~
這邊有一些生成式藝術Gen Art也很讚
https://verse.works/series/residue-by-mike-balz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