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兩三個月,我慢慢地找到了與阿志共處的方式。黄志來是孩子生理上的父親,就算我們沒有結婚,我也希望他將來可以扮演爸爸的角色。但我也不是出於這個功利目的,才跟他保持關係的。畢竟,他本來就是阿來,是我愛的人,也是孩子的真正父親。唉,這麼複雜的事情,真的不知道從何說起呢!
我還未能接受阿來消失的事實,也許,永遠也無法完全接受。但是,我已經不那麼容易為這件事而激動。而且,得到了阿來的認可,我跟蔓建立了情感關係。她是讓我的心安定下來的重要支柱。所有事情,無論是悲的一面,還是喜的一面,都好像一早就有了佈局似的。最終危機得以化解,也不能說是因為幸運,而是所有人的意願的結果。這才是最值得感恩的事情。
起初我想跟阿志盡量保持距離。他是個理性而又和善的人格,我並沒有討厭他,也沒有怨恨他取代了阿來。這樣的事他也身不由己,並不是有意這樣做的。但我不想誤導了他,以為可以跟我保持親密關係。更重要的是,我不想因為見到他而勾起關於阿來的記憶。那是難以承受的事情。但是,我後來漸漸明白,要接受這件離奇而又悲傷的事,唯一的方法是面對它,而不是逃避。
我嘗試和阿志建立正常的朋友關係,但那不是間中見個面吃頓飯這樣簡單的事情。他也是我腹中的孩子的爸,這種事的確很難當作合作伙伴一樣去對待的。但是硬著頭皮也要面對啊!後來去婦產科檢查,我都讓阿志陪我去,因為這是必須過的一關。將來能否用父母但卻不是夫婦或情侶的身分,來分擔照顧孩子的負任,便看我們能不能建立明確而不混淆的角色。
因為我的盤腔較窄,嬰兒的頭又太大,方醫生建議我剖腹產。雖然有點害怕,但我也不是沒準備自然分娩的。跟家人和姐妹們商量後,決定還是聽從醫生的意見,避免冒險。我也有跟阿志商量,他主張安全至上。
那次離開婦產科醫生診所,我們照例在附近的餐廳一起吃午飯。阿志對於將會以爸爸的身分陪產,感到十分興奮。看見這個人歡天喜地的去承擔不是自己的責任,我突然感觸落淚。他給嚇了一跳,問我甚麼事,我如實告訴他說:
要你為我和阿來的事負責任,我很過意不去!
不是啦,我應該的。對於我取代了阿來,我也很過意不去。是我令你失去阿來的,無論我怎樣努力補償也不夠。我本來只是阿來無意識中的一個情結,後來卻奪走了自我的主導權,驅逐了阿來,也驅逐了阿修。我常常覺得自己是個冒牌貨!
阿志最近在讀河合隼雄的《情結》。這本書是我介紹他看的。因為自己多重人格的特殊背景,他對心理分析很感興趣,在二手書店打工後,一直在自學相關的知識,準備重考來屆文憑試,進大學念心理學。他跟我同齡,已經二十七歲,但有心唔怕遲,我支持他這樣做,也有信心現在的他可以做到。在學習能力方面,黃志來可以說是脫胎換骨了。
從前的阿來念書很差,三次考文憑試不及格,平時也不喜歡看書,我們只會一起看動畫。現在可以跟阿志聊讀書感想,真的有點不可思議。河合隼雄在《情結》中打比喻說,自我和情結的關係有點像政府的不同黨派,前者是執政黨,後者是少數派。但是,如果執政黨變弱,少數派日漸壯大,也會出現政權被奪取的情況。他用這個來解釋雙重人格的現象。當中的洞見是,自我不是超然於其他心理現象的實體,而只是其中一個具有統整能力的、較強的情結。
我嘗試這樣去解釋吧。在黃志來這個人的案例裡,阿來是原本的自我,他本性純良但卻軟弱,在成長期受到家庭問題的衝擊,而出現了第二人格阿修。性格暴躁而接近本能的阿修,是對阿來的弱點作出補償的情結,也可以叫做影子。兩個人格經過多年的拉鋸,最後產生了第三個人格阿志。阿志是折衷的人格,比阿來積極和堅強,也比阿修理性和溫和。
現在回看,我是整個政權轉移的誘因。因為我和阿來的戀情,後來又跟他有了孩子,破壞了他和阿修的互補和平衡。我又自作主張介紹了蔓給阿修,以為可以對他作出補償,結果卻造成更複雜的四角關係。這個局面導致了空前的危機,最後由新人格阿志出來收拾殘局。在心理治療師娜美的協助下,對黃志來身上的三個人格進行調和與融合,事實上是由阿志來吸納了另外兩個。至少到現在為止,這個方案是成功的。黃志來已經沒有出現多重人格轉移,而穩定地以阿志的人格生活下去。河合隼雄說到的「內在情結和外在事態形成巧妙的佈局」,我真的親身體驗到了,只是到事後才看得了然而已。
你知道,沒有所謂正牌或冒牌的。你是最好的融合人選,這是大家都承認的,包括阿來。你現在是新執政黨,不要再丟了政權啦!要好好管治黃志來這個國家呀!我收起眼淚,嘗試打趣說。
阿志同意說:對啊!我也是看了河合的書,才了解到自己的背景,其實只是一個情結。這種認知,相信世界上沒幾個人會擁有吧!所有人也覺得,自己是真實不虛的存在,不但不會承認自己是情結,甚至也不會承認有其他情結的存在。那就好像一黨獨大的情況,不覺得自己只是一黨,也不承認其他黨的合法性。所以呢,我其實也慶幸自己有這麼特殊的經驗,體會到一般人無法體會的事情。不過,同時難免會有點孤獨呢!這種怪事,說出來誰會明白?
我把手放在他的肩上,說:我明白啊!伊芙蓮也明白。你身邊的人都會明白的。這份特殊的經驗會令你比常人更謙虛,更珍惜自己擁有的情感,也更能善用自己的意志。
阿志微笑著點了點頭。我在他眼中看到一個知己者的信任。我有信心,我和他可以建立世間少有的特殊關係,不會受到世俗的定義和約束。我一直的疑慮都盡掃一空了。順帶一提,伊芙蓮是治療師娜美的助手,現在跟阿志是戀人。她完全了解和接受我和阿志的關係。
那麼你呢?晨輝,你有甚麼情結?阿志突然反問說。
我想了想,說:我媽媽在我六歲的時候自殺。後來我發現,她自己的身世也很不尋常。我從小就在一個畸形的環境中成長,就算爸爸是天下間最好的人,也彌補不了這個家族的缺陷。我覺得自己是一個怪物,是神話中被遺棄的蛭子。我應該是同時有「父親情結」和「母親情結」的吧。某種意義上,我同時被父和母所離棄,而被一個義父養大。河合隼雄常常說,每個人都要建立自己的個人神話。我真的感覺到,自己的人生雖然平凡得可以,但背後其實就是一個神話原型呢!
那麼,你覺得自己能夠跟內在的情結調解嗎?
我以前會把情結投射到外在的對象去,但也因此遭遇到失落和挫敗。當然,我也很幸運,遇到了姐們和新的媽媽,她們的愛令我重拾自信,脆弱的自我也慢慢變得比較強大。也許,到了這個階段,我要做的不是在現實上尋找補償的對象,而是自己來填補那個情感的黑洞。
你是說成為母親這件事?
對呀!我要把我失去的母親活回來。連同所有的死者,我也要把他們活回來。
這就是河合說的,死亡的體驗不只是消逝,而會同時帶來永恆的感情。在物質世界裡,沒有事物能永遠存在,但在意識的世界裡,情感可以超越時間。
阿志的話再次觸動了我。我的鼻子一酸,說:
我剛才忍不住流淚,其實是因為,我在你期待著孩子出生的表情中,看到阿來。雖然只是隱約的、模糊的,但我肯定,阿來就在那裡。我肯定⋯⋯。
我又再哭了起來。阿志,不,阿來靠近,緊緊地握著我的手。
圖片使用 Midjourney 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