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回家，遇上父母例行吵架。我抱著頭，避開槍林彈雨，衝進自己的房間，關上門，但聲浪還是不斷進擊。有些事情是習慣無法克服的，例如噪音。
桌上放了個郵包，打開一看，是早前訂購的降噪耳機。我像拿到救命符似的，幫新耳機接上電源，立即速讀說明書。我是滑手機的時候看到這個品牌的廣告的，也沒過問社交媒體為何心有靈犀，預知我的需要。耳機的操作非常簡單，有不同程度的降噪模式，我都逐一測試了。外面的吵架聲亦隨之逐步減弱，直至完全聽不見。我躺到床上，睡了一覺好的。
第二天早上醒來，耳機掉在一旁，窗外有早晨的鳥鳴，令人精神爽利。我想，只要不是噪音，有聲還是比無聲好。
出門之前，我確保耳機準備就緒。打開用手機操作的軟件，看見有一個哈哈笑圖像的功能，是昨晚沒發現的，未知何用，覺得不妨一試，便點擊啟動了。
本來打算到人多的地方才戴上，但防患未然，在進電梯前便嚴實地蓋住了耳朵。果然在五樓進來一個哭到五官不分的小男孩，不斷拉扯木無表情的外傭姐姐。奇怪的是，我不但沒有聽到哭聲，還聽到清脆可愛的孩子笑聲。我閉上眼睛，感覺突然舒服多了。
我如常穿過公園，在空地上看見矢志不移地跳著團體舞的大媽，但平時聽到的那些粗俗的歌曲，變成了我喜歡的韓國女團的音樂。如果不是體型和舞姿差太遠的話，可真是賞心悅目的畫面。一回頭，碰到那個像人肉廣播器一樣，一邊步行一邊聽收音機的阿伯，但伴隨著的不是令人心煩意亂的早晨 phone-in 節目，而是靈動輕快的莫札特樂曲。阿伯的容顏，彷彿也變得可親起來了。
踏進地鐵車廂時，我發現自己沒有以前那麼緊繃，心情甚至是有一點兒輕鬆。車廂如常地擠迫，也如常地有人用手機看片子，但播出來的不是刺耳的對白，而是聲調柔和的輕音樂。在頭頂的車廂電視播出的是遠方軍事衝突的畫面，但旁白卻是抑揚頓挫的詩歌朗誦。那邊廂有人為了爭座位而互相對罵，但在耳機裡聽到的卻是互相問好的親切對話。我決定閉上眼睛，享受一段美好的旅程。
下車之後，經過正在施工的地盤，但並沒有震耳欲聾的巨響，而是像頌缽發出的安撫心神的音頻。我不像平時一樣急步而過，而是像行禪一樣，細心感受著那洗滌心靈的清音。從旁人的角度，那樣的我一定顯得有點癡迷吧。
來到咖啡店，我點了飲品，挑了一張角落裡的桌子坐下來，打開筆電工作。我無法忍受人際關係複雜的辦公室環境，一直從事零散的自由業工作，好處是可以獨立做事，壞處當然是收入不穩。有時要跟合作者商談，也是通過線上會議。這樣我便可以一邊工作，一邊戴著耳機，跟身處的環境保持距離。
料想不到的是，新耳機令我跟外界有了截然不同的連結。鄰桌客人的愚蠢或者刻毒對話，都變成了富有智慧和同理心的交流，就算是偷聽了也有益身心。連餐廳經理責罵員工，也變成了鼓勵和稱讚，而員工間的閒話則充滿著互相欣賞的內容。原來這款耳機不但降噪，也具有降躁功能。世人都變得心平氣和，世界也充滿著寧靜的幸福感。
我在妙音之中度過了美好的一天，非常專注地完成了很多任務。但晚上有一個無法逃避的約會，令我十分焦慮。一個專案的負責人召開了晚餐會議，我雖然只是一個小角色也要出席。
所謂會議其實只是吃喝和吹水，是負責人自我表演的舞台。這個聲音洪亮的男人不斷吹噓自己的業績，並夾雜粗暴的有味笑話，有些馬屁精積極附和，其他人則努力忍耐。幾杯下肚之後，現場噪音更為嚴重。我縮在角落裡，趁眾人沒留意偷偷戴上耳機。奇妙的事情發生了。男人的惡俗話語，變成了耶穌宣道或者佛陀說法一樣的啟迪人心，只差沒有天使伴奏或者天女散花。但聲音跟畫面實在太不協調了，就像視頻和音頻錯配的影片。我唯有閉上眼睛，在聽覺中尋求庇護。
好不容易熬過了一個精神分裂的晚上，我在回家的地鐵上查詢如何解決聲畫不協調的問題。客服的回答是，可以配合手機鏡頭，把眼前的畫面轉換成跟聲音同步。做法就像現在的 AI 翻譯功能，只要用相機對準目標文字，就可以立即翻譯成另一種語言。我不是很懂，也沒有立即嘗試。
回到家裡已是深夜，但父母吵架的戲碼竟然還在上演，而且越演越烈，到了肢體衝突的地步。有了耳機的保護，我沒有再逃避，好像事不關己似的，靜靜地站在一旁觀看兩人的互動。雙方都青筋暴現地互相叱喝，輔以互相推撞的動作，但我聽到的卻是初戀情人的甜言蜜語。我很愛你，我也很愛你⋯⋯你很可愛，你更可愛⋯⋯我不能沒有你，我愛你愛到要死了⋯⋯不要離開我，我要跟你一生一世⋯⋯沒有你的世界很空虛，失去了你我也活不下去⋯⋯。如此種種纏綿情話，山盟海誓，配襯著困獸互鬥的畫面，非常詭異。
這時候，我想起那個視象翻譯功能，掏出手機，打開鏡頭，對準大廳中的兩人。在手機屏幕上，身為我父母的兩名初老人類，變回青春可人的少年男女，雙雙倒在沙發上，溫柔地擁抱，激情地熱吻。聲音與影像終於合而為一，毫無違和，美妙無比。
然後，耳機響起電源耗盡的提示。聲音和畫面突然消失。我放下手機，看見在大廳的沙發上，父親捏著母親的脖子，母親抓著父親的喉嚨。我摘下耳機，大聲尖叫出來。但我甚麼都聽不見。
圖片使用 Midjourney 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