蔓回來之後,完全變了一個人。我這才知道,所謂脫胎換骨原來是真有其事的。當然,也不是真的那麼戲劇化,而是有一個過程的,就像漸變色一樣,看不到色與色之間的間隔,而是無縫地融合在一起。
蔓第一次來咖啡店打工的時候,是個完全不起眼的女生。少話,害羞,被動,猶如植物般的存在,甚至有點晦暗。老是穿殘舊的 T 恤和破牛仔褲,不染髮,不化妝,但左臂卻紋滿了花朵和藤蔓圖案,好像本來就是身體的一部分,而不是後加的裝飾。雖然完全不像是會去紋身的女孩,但看上去卻是那麼的自然,毫無違和之感。仙姐對蔓有好感,無視紋身店員可能招來的奇怪眼光,二話不說便請了她。但大家還來不及跟她混熟,她卻毫無預告地突然辭職,消失得無影無蹤。
想不到過了一年多,蔓又回來了。原來她突然人間蒸發,是為了躲避爸爸的家暴。去了台灣一陣子,得知爸爸又再犯事入獄,她才和媽媽回港,但卻沒有面目再見我們。後來晨輝在另一間店子遇到她,把她硬拉回來,仙姐也立即再次聘用了她。這就是所謂的緣份吧!
對晨輝來說,這是一段失而復得的關係,所以格外珍惜。她不忍心蔓一個人住在深水埗的劏房,經常帶她去我和幸晨家借宿,我們也待她像妹妹一樣。內向的蔓開頭有點不慣,但在幸晨的熱情感染下,慢慢地放鬆了防衛。她開始學我們化點淡妝,穿晨輝的少女風衫裙,還把頭髮染成綠色。從前只有綠葉的植物,突然開花,增添了鮮豔的顏色。
不過最大的變化不是外表,而是,後來蔓竟然和晨輝在一起了。期間經歷的波折我不在這裡交代了,有興趣的請去看晨輝的日記。雖然意想不到,但事後回想又不是無跡可尋的。畢竟我自己也和幸晨在一起,兩個女生之間的感情不是甚麼稀奇古怪的事。比較奇特的是,晨輝選擇了做單親媽媽,而蔓陪她一起照顧初生嬰兒,變成了兩個母親的局面。這種事情,如果戴著有色眼鏡的話,肯定會覺得有違倫常吧!
現在蔓在咖啡店轉了兼職,有一半時間去跟師傅學紋身。她從小就沒有甚麼志願,也沒有任何嗜好。念書不成,考完文憑試便出來打工,都是在小餐店當服務生,有一日過一日。二十幾歲人做過的唯一一件特別的事,就是去了紋身。蔓紋身的故事,我之前也寫過了。由紋身到成為紋身學徒,是一個大跳躍。這才是真正脫胎換骨的地方——蔓終於有了值得奮鬥的個人目標。
為了成為紋身師,蔓非常努力。在師父阿圖的指導下,她從基本繪畫功夫學起。從線條到用色,從畫圖案到實物寫生,她都如飢似渴地練習和吸收。從前以為自己沒有任何天份的蔓,突然展現出過人的藝術觸覺。看見甚麼有趣的東西,拿起紙筆隨手畫起來,便會摹描得維妙維肖。用彩繪筆給我們在皮膚上畫花鳥和植物,就像是真正的紋身一樣。我不會誇大說蔓是天才,但她的繪畫熱情和潛質,以前肯定是被埋沒了。人能不能發揮所長,往往被成長環境和條件所限制。能幸運地得到適當培養的相當稀少。所以,凡是幫到蔓的地方,我們都會盡力推她一把。
當我說對蔓的轉變感到驚訝,其實也說明了自己看人還是有成見。我們很容易便會把人分類,就好像各種不同的顏色一樣。我們姐妹間也不免有這種習慣——我是藍色的,因為比較冷靜(冷淡?)和穩重;幸晨熱情又熱血,很自然是紅色的;晨輝個子嬌小,好像未成長的少女,所以是粉紅色。至於蔓,一開始給人的感覺是透明的,完全沒有顏色,根本無法被看見。後來才發現她是綠色,像臂上紋的植物,沉靜而有生命力。象徵不一定沒有道理,但肯定無法概括事實的全部。而且,人的可塑性真的不能低估。
蔓以前在店裡很少碰那些拼圖,客人玩的時候也沒有特別好奇。因為缺乏自信,連玩拼圖也覺得自己不行。自從發現自己的繪畫天份,她也開始對拼圖感興趣。拼圖除了有很多是名畫,也有各種各樣的視覺風格的畫面,構成了一個豐富多彩的世界。休息和下班之後,蔓也會坐在角落裡靜靜地玩一會兒拼圖,像鑑賞寶石似的,仔細地觀察圖中的細節。在旁邊看著,不知為甚麼,內心會泛起一陣感動。
某天下午剛巧是我和蔓一起上班,看見組樂隊和玩 cosplay 的安妮妹妹和她的朋友們,圍在一起七嘴八舌地在議論著甚麼。原來是在說早前添置的 CMYK 色域 1000 塊拼圖。只見畫面是一大片漸變的顏色,完全沒有輪廓和線條可以借助,一看就知道難度甚高。這幅拼圖一直無人問津,連在幸晨的威迫下挑戰過三幅純色拼圖的純黑地獄(也即是那個曾經暗戀我的男生),也露出驚恐的反應,似乎是受到了極大的創傷。
安妮在大學是念平面設計的,媽媽又是插畫家,可以說是顏色的專家。CMYK 是指印刷用的四色分色模式,分別指青色(Cyan)、洋紅色(Magenta)、黃色(Yellow)和黑色(Key/Black),是一種減色模型,即是利用不同油墨在紙張上吸收光線的不同特性,經過混合疊加,製造出白至黑色之間的不同色彩效果。但像她這樣熟悉色彩運用的人,也被這幅拼圖難倒,而感到萬分苦惱。
拼圖塊按顏色分為幾個小堆,已完成的只有紅色、藍色、黃色和綠色的幾座小孤島,其餘大部分都是曖昧模糊的碎片。當大家正在亂抓頭髮,抱頭苦思的時候,蔓逕自坐了下來,隨意地在凌亂的拼圖堆中撿起其中一塊,再瞄了一眼那個好像天地混沌初開,萬物都未曾成形的世界,便毫不猶豫地把手中的拼圖放在它所屬的位置。然後,她又接二連三地拼了好幾塊。沒多久,大家都停下手來,只是看著蔓在拼了。
蔓其實並不拼得很快,但卻拼得很準。她像個技藝精湛的棋手一樣,每拿起一塊拼圖,都細心地揣摩它的落點,然後分毫不差地把它送到目的地。不用十分鐘,拼圖便有了很可觀的進度了。因為在上班中,蔓不便一直拼下去,便起來把位子讓回給安妮。安妮驚訝地問:
姐姐怎麼可以認出那些色塊的位置?你的眼睛構造跟我們是不同的嗎?
蔓聳聳肩,靦腆一笑,說:不知道呀!憑直覺吧!
我見蔓難得採取主動,便說:現在客人不多,你坐下來陪大家玩一會吧!
於是蔓便和四小妹一起合力迎戰。每遇到難度較高的色塊,小妹們都會向蔓求助。每克服一個難搞的部分,大家便會圍著蔓大聲歡呼,讓她有點難為情。蔓應該從未試過成為被擁戴的對象的滋味吧!
終於完成了拼圖,小妹們聊起顏色分配來。她們最擅長的是 cosplay《孤獨搖滾》的角色,按照各人物的頭髮顏色,cos 虹夏的小婉是黃色,cos 郁代的鐵芬尼是紅色,cos 涼的阿冬是藍色,cos 一里的安妮便是粉紅色了。但安妮的偶像是酸欠少女,模仿她染了一頭紫色,大家便為她應該是紫毛還是粉毛爭論了起來。虹夏突然轉向蔓,說:
蔓姐姐染了綠色頭髮,你一定是很喜歡綠色的了!
蔓側著臉認真地想了想,說:沒錯的,我的確從小就喜歡綠色,但是,現在呢,我希望嘗試各種各樣的顏色。
安妮聽了,指著桌子上的拼圖,用慣性的學究語氣,一本正經地說:Color gamut 的意思,就是整個領域裡的全部可能性。顏色不是只有四種,一百種,或者一千種,而是無窮無盡的!
大家聽了,點著頭,相望了一下,忍不住一起爆笑出來。蔓好像不是很懂安妮的意思,更不懂她的朋友們笑些甚麼,但也跟著大家開心地笑了。
不同的顏色,彷彿都融合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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