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母親確診患上認知障礙症,仙姐留在咖啡店的時間便大大減少了。但她總會有半天在店裡坐鎮,有時是早上,有時是下午。阿川住得很近,帶了女兒上學便過來,負責開鋪。我住得較遠,但可以晚點下班,負責收鋪。大家分工合作,幫仙姐分擔店務。
仙姐把獨居的母親接回家裡同住,又請了外傭幫忙,本來還未至於不能外出,但多少有點放心不下,想自己照顧母親的生活所需。仙姐就是這樣的一個甚麼都親力親為的人。
像仙姐這樣能幹的女人,本來可以在職場幹一番事業,但因為兒子有高功能自閉症,而辭去了發展不錯的藝術行政工作,專心陪伴兒子成長。務實的性格令她總是能把逆境視為人生學習,並且在任何小事上找到發揮的空間。她沒有把照顧兒子視為迫不得已的負擔,而是當成一項有所追求的志業。結果兒子順利成長,考進大學,能獨立自理,又建立了正常社交。仙姐十幾年來的付出,不但沒有白費,更可以說是超額完成了。
唯一的代價是,丈夫跑掉了。這肯定是個打擊,但仙姐還是有辦法化解。據她所說:換了是從前在職場打滾的時候,一定會覺得離婚這種事是人生大失敗。但拜兒子所賜,我的思維反而沒有以前那麼社會化,不會凡事用世人的價值去衡量。兩個人生活取向不合,承諾又不能信守,勉強待在一起只會釀成悲劇。別人怎樣看,我真的不那麼在意。兒子教曉了我,有時自閉也是一種自主。不只是我幫了他,其實他也幫了我呢!
仙姐不否定任何事情,總是從負面經驗找到意義,這一點令人十分佩服。我們都覺得她是一個指揮若定,臨危不亂,心胸廣闊的人,只是經營一間小小的咖啡店,實在是大材小用。她卻總是不以為然地說:事無大小之分,盡力就好了。不過,我其實也是個計較的人呀,只是沒有讓你們看見而已。
我一直在想,仙姐計較甚麼呢?真的看不出來啊。肯定不是說精打細算之類的吧。
母親患上腦退化,仙姐的應對很周全,立即做好了工作和生活上的安排,獲取了相關的醫療資訊,也訂立了治療和照顧的方案,真不愧是行政人員出身的。不過,計劃對象是一個人,而且是至親的母親,總不能不涉情緒,完全理性地執行。所以,近來我們都察覺到仙姐有點心緒不寧。
仙姐一般不會在工作的時候談私事,但我還是想探聽一下,於是便找機會聊了起來。那是星期二午後接近打烊,客人稀少的時候。我本來叫仙姐先回家,我留下來關門就可以,但她一邊洗杯子,一邊說:
多留一會,透多啖氣吧!
我知道她話中有意,順勢問道:
仙姐,照顧媽媽很辛苦嗎?
她輕描淡寫地說:不是勞力那種辛苦,我媽行得走得,還未到無法自理的階段。而且有工人幫手睇住,也不怕她走失。不過她凡事都要找我,確實是令人頭痛。她不讓外人幫她沖涼和去廁所,連換衫也不行。想用手機但又忘記怎樣操作,一天到晚來問我,教了她也沒用。趁工人落街會自己跑進廚房,弄這弄那,試過多次煲燶東西,差點搞到火災。
的確很危險啊!我說。
我不是想怪她。她逐漸失去能力,從前擅長的事,一件又一件地做不來,看著也覺得心痛。樣樣要人幫,到你幫她時,她又不高興,不滿意,說你做得不好,做得不對。這真是蠻磨人的。
這時杯子從她的手中滑走,掉到洗手盆裡,幸好沒有打碎,卻弄得水花四濺。我遞了條乾淨毛巾給仙姐,不動聲色地把清洗工作接了過來。她一邊抹著身上的水滴,一邊說:
最麻煩是跟我講錢。明明叫我幫她管理銀行的儲蓄,轉臉又說我想吞掉她的財產。一時把一大堆現金塞給我保管,另一時又說我偷了她的錢。整天跟我計來計去,連我這個金牛座也覺得煩。我知道不信人、疑心重等,都是典型症狀,但有時真的忍不住向她發脾氣。然後時間觀念全都亂了。早上嚷著要吃飯,晚上嚷著要吃飯,連半夜也會起來嚷著要吃飯。我怎樣解釋她都不懂,也不接受,總之就是要吃飯。你不給她吃飯就是虐待她。全部都是你的錯。以前照顧兒子,就算多辛苦,都會看到他在進步。現在照顧阿媽,無論多麼努力,結果也只會退步,只會不斷惡化。做甚麼都是徒勞無功!
仙姐用毛巾大力地拍打身上的圍裙,好像要把情緒發洩出來似的。我從未見過仙姐這樣心煩氣躁,有點不知所措。她拿起杯子灌了一口水,說:
我知道是她的腦袋出了毛病,但我也知道,不完全是病的原因。我從小她就是這樣對我,對我要求很高,我做得不夠好就會捱罵。讀書是這樣,出來工作是這樣,結婚都是這樣。生了有問題的兒子,嫁了個會出軌的丈夫,全都是我的錯!她的腦袋就是覺得,這些都是女人的責任,出了問題一定是女人做得不夠好。我可以不理會全世界對我的看法,但有一個人的看法我無法無視。我知道在我媽的眼中,我這個女兒是個失敗的女人!
她停了下來,好像對自己的剖白有點驚訝似的。我覺得是時候轉換氣氛,便勤快地把杯子洗淨和抹乾,然後說:
仙姐,想多待一會的話,我陪你玩一陣拼圖?
大概是我的提議有點出乎意料,她頓了一下,才點頭說:也好,我好像很久沒有坐下來玩拼圖了。
我們解下圍裙,回到店面。我選了一幅比較容易的星座拼圖,兩人合作二十分鐘可以完成。仙姐見是金牛,說:
是我們的星座啊!
對啊,我跟仙姐都是五月生日的。
但我比你大二十年。
二十年不多。
我們把拼圖在桌面鋪開,很有默契地分工,我負責邊框,她負責牛身的部分。仙姐一邊拼一邊說:
庭音,多謝你!
甚麼?
幫我打點鋪子。
我是店長,是我的分內事呢。
還有跟我聊天。
我感謝你才對,你教了我很多東西。
沒有啦,你這麼聰明,有才能,不用我去教。
我以仙姐做榜樣呀!你看!
我們今天不約而同地穿了淺藍色條紋恤衫。我們相望了一下,笑了出來。仙姐說:
庭音,我其實覺得你有點像我。當初請你的時候,我便有這種感覺。
我也是,所以才想跟你在咖啡店打工。
不過,你的命運不要像我。我的人生已經過了大半,餘下的也不會有甚麼作為。你將來還可以做很多事。
我要做的事,就是你在做的事。
仙姐意會到我的意思,只是微微一笑,說:你這個人呀,很倔強,跟我一樣。你的成長也不是很愉快吧。不過,不要緊的,你有幸晨,有你的妹妹們。你們會過得比我更好的。
仙姐你也可以過得很好。
她搖了搖頭,靜靜地拼著圖。圖畫中央的牛已經漸漸成形了。仙姐拿著拼圖塊的手突然在空中停了下來,然後微微地抖動。她用另一隻手掩著臉,抽泣起來。我靠近,輕輕地摟著她的肩膀。她哽咽說:
你知道我媽的腦袋的掃描造影像甚麼?——就像是一幅缺了很多塊的拼圖,很多彎彎曲曲的凹坑和空隙,而且,將會一直破碎下去。
我聽了也鼻子酸了,完全不懂說話,只能默默地陪著她。
半天,仙姐拭乾了淚水,說:不好意思,我失態了。
沒有的,仙姐,情緒要釋放出來才好。還想拼下去嗎?
她點了點頭,說:當然。上一代人丟失的碎片,我們幫她撿起來,一一拼回去吧。
我心想,真不愧是我的偶像仙姐,在命運面前,始終不肯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