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方便，我就把那個少女叫做小圓吧。女孩臉圓圓，眼也圓圓的，身材卻很嬌小，跟小圓的確有點像。她說她是慕名而來的。
慕誰的名？我問。
當然是庭音姐你啦！
她竟然叫得出我的名字。她拿出平版電腦，向我展示電子書的封面，是我的《拼圖咖啡店》。少女嫣然一笑，說：
姐你是我的偶像呀！
女生穿的是粉紅色上衫和白色傘裙，把染成栗色的頭髮紮成雙馬尾，臉上略施粉紅調子的化妝，手挽印有小貓圖像的布袋，是可愛加文青風格的打扮。
我問她是怎樣知道我的書和拼圖咖啡店的，她說：我是《愛虛構》的訂戶啊！
那你是怎樣知道我們同人誌的？
她用理所當然的語氣說：是 D 介紹給我們的。
你認識 D？
我念大三時他教過我們寫作課。我也是中大中文系的，是庭音姐的師妹呀！
我恍然大悟，笑說：怪不得！又是 D 造的孽！
少女滾著圓圓的雙眼，沒有聽懂我的意思，我立即安撫她說：想喝甚麼？師姐請。
她有點不好意思地點了海鹽焦糖咖啡，找了張空桌子坐下來，滿有興致地觀賞著掛在牆上的拼圖，突然驚喜地說：
真的有這幅《戈黛娃夫人》呢！就是書的第一章！師姐寫的故事都是真的嗎？
我生平第一次遇到粉絲，有點不知所措，只懂點頭說：嗯，都是真的。
沖好了咖啡，見店裡也不是很繁忙，我便坐下來跟這位熱情的師妹兼讀者聊一會。小圓又開心又緊張，以表白的語氣說：
我想成為像庭音姐這樣的作家！
我想否認自己是作家，但又覺得有點彆扭，便說：你喜歡寫作？
小圓一聽便來了勁，認真地說：我主要寫小說，也有寫詩。
是嗎？在甚麼地方發表？
她在平板電腦上打開網頁，說：我也開了自己的電子報，但訂戶很少，只有幾個朋友。
不用心急，多加練習，慢慢累積讀者。
我說出了連自己也覺得敷衍的話，但小圓卻好像大受鼓舞似的，大力點了點頭，說：知道了！師姐！我會努的了！
我嘗試改變話題，問道：你已經畢業了吧？在念研究院？
去年畢業了，試過找和寫作有關的工作，好像編輯之類的，但也沒有合適的。也有想過念碩士，但擔心做研究會影響寫作。創作跟學術的狀態很不同，會互不相容啊！
小圓說的完全沒有問題，是典型的文藝少女心態，但不知為甚麼，我卻聽得有點頭皮發麻。她令我想起當年滿腦子寫作夢的自己。果然，少女立即提起這段往事來。
師姐你真的搞過文社嗎？你在〈言葉之庭〉這篇有說過。
那是一段失敗的經驗。我直截了當地說。
沒有呀！我覺得很浪漫呢！我也很想有那種大家一起為理想而奮鬥的體驗。但這個時代已經沒有多少人想寫作了。我同屆的同學中，除了我，一個也沒有。
看見小圓失落的神情，我真的不忍心向她道破現實，但也不得不說：
在這個地方想當作家，根本沒可能生存下去。
但你們可以呀！
我們不是作家，我們只是喜歡寫作的同人。你看我主要是在這裡打工，很難才能抽空寫點東西。如果你想以寫作為職業，最後一定會幻滅。願望越大，失望越大。有些人無法接受，心理會變得扭曲，反過來完全否定文學，或者轉而追逐名利。這些例子歷來也不少。我以前文社的同伴，沒有一個繼續寫作。
小圓好像受到打擊似的，瞪著眼不懂說話，但她心裡頑強的火苗還不肯熄滅。她像一隻負隅頑抗的小貓，用顫動的聲線說：
我是 D 的寫作學生，他給我們打開了那個巨大、宏偉、美麗的世界，不可能是假的！不可能是一個騙局！我願意一生信奉它，追隨它，實現它！如果不這樣做的話，我無法生存下去！
這種天真的理想聽來是多麼的熟悉。當年我在自己的老師面前也說過類似的話。我畢業後沒有找正職，嘗試創作卻沒有成功，輾轉去了不同的地方參加工作假期，人生一直處於懸空狀態。就算後來跟幸晨和晨輝一起辦同人誌，也不再是出於年輕時的浪漫創作情懷，而只是作為卑微的生活實踐。但這些心境變化，怎樣跟一個陷於激情的少女講解呢？
有看過《魔法少女小圓》嗎？
少女不料有此一問，不肯定地點了點頭，說：有看。
喜歡嗎？
很喜歡。
我站起來，拿來一盒拼圖，放在桌上，說：你有點像小圓。
我？我的樣子⋯⋯是有點像的。
不只是樣子。
我指著盒子封面那隻像可愛小白貓的丘比，說：D 的角色就是 QB。
女孩跟不上跳躍的邏輯，露出一頭霧水的神情。我解釋說：外星人 QB 用實現願望來誘騙女生跟他簽下契約，成為魔法少女，代價是要她們讓出靈魂，不斷和魔女戰鬥。這原本好像是個正義之舉，但她們並不知道，魔法少女的願望最後都會化為絕望，而自己會變成魔女。過程中釋放出的巨大能量，會被 QB 回收，用來抵消宇宙中日漸增加的熵。魔法少女的設定，就是以個體的痛苦和犧牲，來成全整體的福祉。你不覺得這也可以是一個關於文學的隱喻嗎？
小圓一副震驚的樣子，說：庭音姐你是認真的嗎？你覺得寫作就是魔法，而成為魔法少女的人，最後都會幻滅？
至少大部分是如此。只有少數例外，而例外的人，便成為了 QB，誘使其他少男少女加入，就像 D。
姐這樣說令人很困惑呢！
難道你只是想聽甜言蜜語？把重要資訊隱藏，只說美好的一面，是不誠實的，甚至是欺騙。許願是一種契約，不弄清楚條款的話，怎樣信守下去？
那很沉重啊！
寫作和魔法一樣，本身是很沉重的。不過，可以學習舉重若輕。
小圓做出不明所以的反應。我說：來吧，一起玩個遊戲！
我打開盒子，把拼圖倒出來。這幅塊數不多，不會花太多時間。小圓很好奇地跟著我撿起拼圖，慢慢地拼了起來。圖中有五個魔法少女——鹿目圓、曉美焰、美樹沙耶香、巴麻美和佐倉杏子，還有既可愛又邪惡的丘比。
姐，你有點像小焰，因為知道了真相而極力阻止小圓成為魔法少女。
我笑說：過獎了！我沒有小焰那麼堅決，也沒有令時間倒轉重來的能力。而且，我沒有阻止你。我從頭到尾也沒有說過不要寫作。
小圓想了想，說：你只是說不要成為作家？你的意思是，可以當魔法少女，但不要跟 QB 簽約，也要對絕望有心理準備，對吧？
我笑而不語。這個女生的領悟力不錯。也許，她真的可以成為小圓，那個能發大悲願的圓神。而我，只是個小小的熖魔而已。又或者，我是另一個推人入坑的 QB？
所以，庭音姐，是真的有魔法的吧！少女眼有閃光地說。
我發現自己無法說沒有，便只有說：當然有，就像沖咖啡也是一種魔法啊！
小圓聽了，拿起焦糖咖啡，用小嘴呷了一口，向我露出甜蜜的笑容。
等好久的拼圖咖啡店呀！雙週更都要變成月刊了🥲
D 又再度被大家抨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