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四個女子選了慕夏的《四季》拼圖,我就順便用春、夏、秋、冬來稱呼她們吧。從她們發現店裡可以玩拼圖的反應,可知她們是第一次來。雖然不認識她們,但憑直覺分派也不是毫無道理的。
慕夏總是大受歡迎,無論是男性還是女性,稍有文化氣質的客人都會選慕夏。除了他的藝術女神系列,我們剛剛又添置了四季女神。四個女子跟四位女神在外型上談不上相似,畢竟有著東西文化的差異,但就氣質來說,確實有某些一眼就看得出來的特點,可以配以四季的特質。
穿粉紅色有花邊的連身裙,個子小小、臉蛋圓圓、紮著馬尾的一位,富有春天的活潑氣息。膚色較黑、體態健美、留一頭短髮、穿一身瑜珈練習服的一位,則像夏天一樣散發著熱力。穿素色衫裙、打扮端裝、留著及肩長髮、臉色帶點蒼白的一位,很明顯符合秋天的特質。而全身上下名牌衣飾,燙一頭霸氣的曲髮,神情卻冷若冰霜的那位,則非冬天莫屬了。
我不是想賣弄自己的觀察力,只是在咖啡店的打工日常中,有時也要找些東西自娛一下。我也不是有意偷窺別人的私事,只是三五知己相約聊天,很自然會忘掉隔牆有耳,或者根本完全不在意吧。我們這種做餐飲服務業的,便成了不情願的私隱收音機了。
女子們約四十歲上下,是中學舊同學,似乎有一段日子沒見,最近才終於約出來聚舊。話題除了環繞著彼此的家庭和事業,就是一些中學老師的近況,其中一位教音樂的蕭先生,是大家談論的焦點。聽說這位蕭老師最近在鬧離婚,還失去了兒子的撫養權。我推斷這位仁兄年紀不大,當年教她們的時候,很可能還是新入職的年輕教師。
果然,女子們立即興致勃勃地聊起當年誰暗戀過蕭老師這種校園逸事來了。從她們半唐半番的用詞,又談到教會和修女的事情,可以知道她們是某教會名校的畢業生。據說在這種傳統女校,男教師是珍稀動物,只要年紀不大、五官齊整,也會大受女生歡迎。不過,這位蕭先生似乎還有甚麼過人之處——他是一位音樂天才(女子們的用詞)。
音樂天才為何會淪落為中學教師?(這樣說有點不好意思)大概就是懷才不遇吧!這更加增添了這位年輕男性的魅力。在女子們的口中,對他的音樂造詣似乎都是一致讚譽的,而她們四人,原來當時是學校管弦樂團的成員,所以判斷有一定根據。
夏女用嬉笑的語氣說:那時候老蕭叫我們組隊參加校際賽,天天迫我們放學後留下來練 Vivaldi 的 Four Seasons,真的發夢都發到自己在拉!
女子一邊假裝拉小提琴的動作,一邊哼唱出《四季》的第一樂章。
大家一陣笑聲,春女抗議說:不要叫老蕭啦!好粗魯呀!人家叫做 Mr. Siu,那時候還很後生,最多大我們幾年而已!
夏女立即反擊說:對啊!只是大幾年!誰都知道那時候你暗戀 MR. SIU!
冬女尖銳地補了一句:不是暗戀,是明戀啦!
春女立即臉紅了,連忙搖頭擺手,靦腆地說:哎呀!年少無知嘛!不要提啦!
夏女得勢不饒人,說:你還寫了封情信給他,說比賽後要向他表白。結果我們輸了比賽,老蕭很不高興,你不敢把信交出去,說沒有面目再見他。我們還陪你半夜在公園把信燒掉呢!真是悲壯啊!
春女聞言,羞得掩著臉,趴在桌子上。冬女大概覺得夏女有點過火,不滿地說:這麼多年沒見,別一見面便揭人瘡疤好嗎?
一直較寡言的秋女望著夏女,開腔說:其實蕭老師喜歡的是你吧!
一陣蕭瑟的風吹過,氣氛突然沉寂下來。夏女收起笑意,有點心虛地說:老實說,大家都喜歡老蕭,包括你,你不能否認吧!我們都是玩樂團的,他這麼有才氣,指揮的時候那麼的瀟灑,當時我們這些小妹妹,誰不被他迷住呢!
但蕭老師經常叫你單獨留下來給你補課,是甚麼回事呢?秋女追問說。
因為我水準沒你們好,所以老蕭才額外幫我操練啊!夏女解釋說。
冷眼旁觀的冬女撥了一下垂下來的曲髮,說:夠了!誰和蕭 Sir 的私事我沒興趣知道。這種水平的人,只騙得到無知少女吧!現在回頭看,那個人也不外如是,只是個普通中學音樂老師,沒甚麼了不起的。在音樂界沒能力闖出名堂,只懂在學生面前裝帥,一味高談闊論。推學生去比賽拿獎,去證明自己的價值,但學生一有做得不夠好的地方,便被他判評得體無完膚,自信全失。如果今天你們還對這個人抱有幻想,那就代表你們還沒有成長。
春女從桌子抬起頭來,臉有淚痕,有點激動地說:你怎麼可以說這麼狠心的話?就因為我們輸了比賽,被 Mr. Siu 說了幾句,你便一直懷恨在心。你這樣是忘恩負義啊!
夏女也加入反駁說:枉老蕭當年常常讚賞你,說你是甚麼新 Jacqueline du Pré,將來可以成為獨當一面的大提琴家!你那時候不是聽到如痴如醉嗎?現在老蕭出了事你卻落井下石,關心的話也沒半句,你這樣好意思嗎?
不好意思,我的音樂夢早已給他踏碎了。不過,其實也要多謝他,令我懸崖勒馬,放棄入音樂系,去了念商管,要不今天還沉在夢中醒不過來呢!冬女面不改色地說。
文靜的秋女突然用雙手拍了桌面的拼圖一下,把一些碎塊打飛了。她站了起來,低下頭,盯著破碎的拼圖,說:我真的不懂!其他女子給嚇了一跳,滿臉驚訝地望向她。
秋女慢慢地又坐了下來,繼續低著頭,以顫抖的聲音說:無論蕭老師是個怎樣的人,是個天才,還是個騙子,我們都無法否認曾經喜歡過他的事實!是出於真心也好,無知也好,也是我們年輕的時候曾經有過的非常珍貴的回憶。但我們今天卻用輕挑或者羞恥的語氣去談論它,這令我非常難受!在我們四個當中,我是最平庸的一個,不論是樣子,還是才華。畢業之後,我也是最失敗的一個,二十年來毫無建樹,既沒有結婚,也賺不到錢,只是你們口中的一個區區的大學導師。但是,如果我們還有再相聚的意願,如果我們還珍惜彼此之間有過的共通點,就是那段一起玩樂團,一起練習四重奏,一起準備參加校際賽的日子——而這段日子,是蕭老師帶領我們、陪伴我們度過的——單單是因為這一點,我們不是應該給他應有的感激和尊重嗎?
春女一邊垂淚一邊點頭,夏女假裝忙著收拾碎散了的拼圖,冬女卻抱著臂挨在椅背上。半天,冬女以冷靜的語氣說:你說得對,這件事的確在我們的心上烙上了情感的印記,久久不能磨滅,但卻可能出於不同的原因。我也說老實說吧。是的,我也不是沒有喜歡過那個人的。但是,有一件事令我斷然地不再喜歡他,也無法感激和尊重他。我本來已下定決心,不把這件事說出來,因為如果當時不說,事隔二十年後說已經全無意義。不過,既然大家已經坦白到這個程度,如果我不說出來,今天的聚會便不再有意義,怎麼歡笑落淚也只能是虛情假意了。
三女好像已經猜到冬女要說甚麼似的,用既驚訝但又意料之內的眼神望著她。冬女坐直了身子,把髮絲撥到肩後去,說:在比賽之前那天晚上,那個人說要再給我一點指導,糾正我一些拉弓的壞習慣。我在大家離開之後回到音樂室。然後,他對我說了一些過分的話,做了一些過分的事。第二天,我們便輸掉了。是我搞砸了的,完全是因為我。這二十年,我欠了大家一句對不起。
冬女慢慢地站起來,向三位舊同學深深地鞠躬。她輕輕地推開椅子,拿起名牌手袋,以優雅的步姿走出了咖啡店。另外三人各自低頭,沒有說話。半天,很有默契地,前後離開了。桌上剩下一幅支離破碎的,面目不全的《四季》拼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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