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系師妹 Sunny,擅寫詩歌和短篇小說,沉靜而渴求表達,低調而希望被看見。今天和大家分享她的〈歸途〉,流沙似幻的奇異故事。以後還有其他,請密切留意,也請大家訂閱她的電子報《不思鄉》。
在人群中,你難以分辨出流沙國的居民,他們的秘密只有夜晚知曉。
流沙國的居民也生活在樓宇、地下鐵和大型商場之中。白天,他們照樣梳頭、抹面、噴香水和打領帶。然而,走進他們的臥室,你看見的不是床,而是與床一般大小的、形態各異的容器。夜晚,他們褪去西服和內衣,光溜溜地爬進容器,平躺,再蓋上蓋子,最後在夢中變回沙塵。容器則像圍牆一樣,牢牢圈住飛舞的沙,確保它們記得天亮時應該如何歸位。
在流沙國,只有嬰孩不需要容器。他們出生在鋪滿棉團和羽絨的空房間裡。大部分時間裡,他們還原為沙的本質,漫不經心地在房中漂浮。足月以後,做父母的偶爾也會打開房門,引著新生兒來到客廳、廚房。富有冒險精神的家長還會打開窗戶,讓流沙孩子隨風飄向藍天,摸一摸雲朵毛茸茸的腦袋。
不久,這些嬰孩長大了。他們漸漸發覺了周圍世界的邊界和棱角,於是嘗試與渴望遊蕩的天性作對,練習凝固和保持人形的方法,奔跑時不可以撞倒椅櫃,踩上地面也要留意碎玻璃。當女孩染紅了衣褲,男孩弄濕了軟墊,做父母的悄悄交換目光,是聯絡工坊的時候了。
在流沙國,每個人的容器都來自工坊。可是,誰也不知道工坊在哪裡、又是如何運作的,至少,沒有一個活著的居民知道。據說,到了預約當天的夜晚,工坊的使者會從門窗的縫隙中潛入。他們以沙的形式存在,你分不出他們是眾數還是一。他們充滿房間,與熟睡的流沙孩子混合在一起,不出三日,睡在容器裡的孩子就被卡車運回來了。父母欣慰地相擁,他們的孩子終於長大了。
當真如此嗎?流沙國的居民恐怕會立即紅了臉,噤了聲。 雖然容器的記憶功能,可以確保大家在日間不至於還原為沙,但在過於疲憊或過於激動的時候,某些身體部位也會毫無徵兆地脫落。唱卡拉 ok 時頭髮和體毛像銀針似的射出,在快餐店的卡座上發現一隻耳朵,都是不稀奇的;還有人把雙腿忘在末班巴士上了呢。
那雙被遺忘在巴士上的腿,至今仍在原地等候。它們原本斜倚在靠近自動門的塑料擋板上,好心的司機在車尾的座位放上柔軟的墊子,將它們安置在那裡。
起初,那雙腿赤裸著,分別露出與骨盆相接的根部,看樣子是直接從褲管中滑落的。單純的腿可以沒有性別。單純的腿也可以不是腿。於是,乘客們只管發揮各自的創意,在一條腿綁上鐵索和緞帶,另一條則貼上貝殼和乾花。
奇怪的是,腿並沒有因為脫離了身體而日漸衰弱下去。彷彿,它們以某種方式繼續與上半身連接在一起,彷彿這距離令它們得到了更好的滋養,日漸變得紅潤,且富有彈性。
就這樣,腿就在王座上,穿梭於流沙國的街道。一個冬夜,行駛中的巴士遇上了修路,只好拐入一旁的小巷。
「導航沒有顯示這條路啊,」司機喃喃自語道。然而,為了滿車乘客能夠回到溫暖的房間,與家人團聚,她緊握方向盤,打起精神前進著。
巷子幽暗、狹窄,巴士司機不得不減緩車速,以防撞到小巷兩旁的低矮建築。不一會兒,一粒橘色火光跳入她的視野,她意識到,那是從前方一間鋪子的櫥窗裡透出來的。這時,她聽到身後傳來驚呼,連忙回頭。
在一雙雙撐大了的眼睛中,腿從王座直起,緩緩交叉著,向車門走去。它們停下,並像鞠躬似地,朝駕駛座的方向屈膝。司機這才彷彿驚醒了似的,替它們打開車門。
在全車人的注目下,兩條腿的依偎在一起,不住地發抖,像兩個在黑森林裡迷路的孩子。但它們一刻不停地走向透出火光的鋪子。
司機突然意識到,自己也在發抖。她的肉體先於她認出了這熟悉的恐懼。她記起了這條小巷,這黑夜裡的橘色火光,也記起了如星辰般飛旋的流沙,如何在人形鍋爐裡被一遍遍炙烤。
她突然明白了,那雙腿離開原本的身體,全是為了這一刻,為了將她引入這個生者無法抵達的國度。
喇叭長鳴。巴士加速前行。這是她上半身的決定。車燈閃爍不止,將櫥窗內的場景照得比雪還明亮。
方向盤支撐著司機劇烈搖撼、捲起沙塵的心胸。透過後視鏡,她看見那雙腿在滾燙的櫥窗玻璃前彎曲,跪下。而同時,她也看見了一整列探出巴士窗戶的憂慮面孔。
不是現在。她對自己說,還不可以回頭。
圖片使用 Midjourney 生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