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個月我幾乎每天早上都游泳。我的肚子已經很大，不能跑步。天氣太熱，姐們也不太想跑，情願陪我游泳。姐們家樓下會所泳池開七點半，我們七點十五分起床，刷牙洗臉，換上泳衣，外面套一條連衣裙，腳上趿一對拖鞋，再帶上毛巾和泳鏡，像早起的鳥兒一樣，嘰嘰喳喳地下樓去。我已經要穿孕婦泳衣了，姐們卻很輕省地穿比基尼，害羞的蔓穿運動型泳衣。蔓的泳術有明顯進步，已經可以和我並肩而游了。
一連游了五天，今天因為姐們有事要早出門，蔓昨晚又在我家過夜，我們便暫停一天，改為帶狐狸去公園散步。狐狸很開心的樣子，我卻有點內疚，覺得自己最近冷落了牠。只是打算散步，我穿了鬆身裙子，蔓卻穿了運動背心和短褲，露出左臂和肩膀的紋身。今天陽光未算猛烈，但走了三、四個圈已經大汗淋漓，狐狸也不停伸舌頭散熱。不過，感覺還是愜意的。
在林蔭道上走著，望見晨光穿過枝葉間斜斜地透射，因為無風，像凝固了的流金。金光把老榕樹垂下的長長氣根照成蜜糖色的鬍子，閃亮閃亮的，令人覺得年紀不但不會令人感到羞恥，反而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我幾乎要停下來向老伯伯們問安了。我轉臉向蔓，卻見她瞇著眼睛，一臉一身都貼了金箔，像發光的森林精靈，靈魂很老，但身體很年輕。
好美！她感嘆地說。
我很開心蔓和我有共感。我問：怎樣美？
她抿一抿唇，說：不懂說。
我鼓勵她：試試說啊！
她搖了搖頭，說：晨輝你這麼聰明，又會寫東西，你一定懂說。我笨，不懂說。
我笑著用手肘碰了她一下，說：那你畫出來吧！
她點了點頭，表示贊同。再走了幾步，她卻小聲說：是完美。
完美？
這一刻。
這一刻？
我和你，還有狐狸，一起走著，看著，很完美。
她停了下來，抬頭望著上空，好像有甚麼神聖事物即將臨降。我也停下來，跟她望向相同的方向。
真的呢！很完美！我也感嘆說。
這就是你說的完美日常嗎？
不知為甚麼，聽蔓這麼說，我差不多要流眼淚了，但我故意說：
但我們在不在，風景也一樣美。
不是美，是完美。是因為有你一起看，才完美的！蔓執意地說。
如果沒有我，也沒有狐狸呢？
蔓低下頭來，自顧自起步，說：一個人看，就沒意思了。
我跟著她的步伐，說：一個人也可以完美啊！
不可以！一個人不可以！蔓回過頭來，突然有點激動起來。
不知為甚麼，我在蔓身上看見自己。我握著蔓的手，說：
對不起，蔓，我只是說笑。我和你所想的一樣。
她眨著眼睛，說：晨輝，你知道，我從前是個孤獨的人，跟家人不親，也沒有朋友。可能為了保護自己不受傷害，我對甚麼都沒有感覺。不覺得美，也不覺得醜，沒有開心，也沒有不開心。那時的我經過公園，只會低著頭走過去，甚麼都看不見。那時候的我，一個人也沒所謂。但是，現在不可以了。我變脆弱了。因為有了喜歡的人，所以有了喜歡的事，甚至開始喜歡這個世界。但也會因此害怕失去。這就是所謂的完美吧！
因為脆弱，會隨時失去，所以完美？
嗯，應該是這樣吧！
我深思著蔓的話，口頭卻取笑她說：還說不懂說話呢！
蔓羞得臉紅了，說：晨輝你好壞！都是跟你學的！
我也只是笨人一個，好不了你多少。
我們勾著臂走著，我深呼吸了一下，說：這就是我們的完美日常了。
狐狸好像抗議我們不理睬牠似的鑽到我們中間去，我和蔓卻拉著手笑了起來。
蔓逢星期二放假，咖啡店和紋身店兩邊也不用上班，我們可以整天一起過。她沒有學生證，進不了大學圖書館，我便和她去了火車站另一邊的商學院大樓。
在三樓咖啡座吃了簡單的午飯後，我們在角落的位子上做事，我寫東西，蔓畫圖。她的紋身師傅阿圖要她練基本功，給她很多功課。她一有空就在畫簿上練習，有時我會借我的皮膚給她用彩繪筆畫。她會畫在我臂上，或者肩背上。我的肚皮上還殘留著一隻蔓前晚畫的小狐狸，肚裡的孩子動的時候，小狐狸也會動起來。
咖啡座人不多，一側面向大樓大堂，頗為開揚，氣氛也沒有圖書館那麼嚴肅。不過間中也會有人潮，好像今天樓下講堂有活動，午飯時間湧出來一大群中學生，鬧鬧嚷嚷的佔滿了所有位子。不過飯後又回復平靜，只有零星幾個人像我們這樣在埋頭做事。
我望著身旁趴在桌子上專心畫圖的蔓，頭垂得低低的，辮子末端在畫紙上掃來掃去，像支大毛筆。我忍不住笑了出來。她發現我在看她，問我做甚麼，我說：這也是我們的完美日常呢！她聽了也笑了出來，眼神天真得教人心痛。
真幾快出世了，之後日子便不能這樣過了。我撫著肚子說。
蔓坐直身子，很認真地說：怎麼不能？我們可以帶真幾一起來呀！她睡在 BB 車裡，你寫東西，我畫畫。她醒來了，肚子餓，你就去找個地方餵她。餵飽了她，回來又可以繼續做事。她還吵鬧的話，我便帶她出去玩一陣。
我點了點頭，說：真的可以這樣嗎？
蔓閃亮著眼睛，說：一定可以的！
我想：原來世界上有人比我還天真呢！
晚上約了姐們去旺角居酒屋吃飯。我問她們說：你們覺得甚麼是完美日常？幸晨姐搞笑地說：肯定不是洗廁所！她說的是役所廣司主演的那齣電影。幸晨姐勾著庭音姐的臂說：當然是天天和庭音姐像萬能膠一樣黏在一起啦！庭音姐作狀推開她，說：別自作多情了！
庭音姐呷了一口清酒，很認真地說：可能是小時候家裡管教很嚴，我念書的時候是個完美主義者，做甚麼都要做到最好，成績和人際關係都是，動不動便對自己和對別人產生不滿。但大學畢業那年，我改變了。原因你們都知道了。我突然覺得所有事情也沒有意義。老師和同學都以為我會念研究院，但我卻抛下一切去了英國工作假期。之後幾年也是這樣，沒有念書，也沒有找正職。我放棄了追求完美。你可以說我得過且過，但我卻開始發現，有時候目標不用定得太高。我去打工的時候，專注做好每一件小事，便已經感到滿足。好像現在我打理咖啡店，好好沖一杯咖啡，好好接待一個客人，看著他們很開心地在玩拼圖，我不會用完美去形容，但已經是非常美好的事情了。
輪到幸晨姐時，她說：我和庭音姐不同，以前是個很爛玩的人，以為著靚衫，食好嘢，出風頭引人注意，在社交媒體上呃 like，便是完美的生活。當然後來撞板了，受到了教訓，一盆冷水淋下來，一下子醒了。然後沒有方向感地活了幾年，才偶然地接觸到區塊鏈，加入了分散式出版平台，激起了我的革命情懷，覺得世界上還有值得奮鬥的事情。但是，這跟完美日常沒有甚麼關係吧。整天坐在電腦前工作，就算是很有意義的事情，也不會有幸福滿載的感覺，只是很切實地做著自己認為對的事而已。所以呢，如果要說完美日常，不要怪我濫情，我還是要說，是和庭音姐在一起，過很簡單但很滿足的生活吧。
幸晨姐誠懇地說完，庭音姐也沒有怪她肉麻，反而輕輕地和她親吻了一下。然後蔓也試著說了她的想法，開頭說得有點亂，但慢慢地也說清楚了。最後終於輪到我。
我所想的，和蔓說的沒有兩樣。和庭音姐、幸晨姐說的，也差不多。有相依相伴的人、手頭上做著細微的事、短暫而珍惜的時刻，也不用刻意追求甚麼，盡了心，盡了性，盡了情，也盡了力，沒有遺憾，那就已經是完美了。也許完美是不持久的，也不普遍的。所以大部分時候，在大部分事情上，也沒有完美，跟完美差很遠，甚至是跟完美相反。幾年前的我，便是活在這樣的暗啞之中。但是，自從遇到了姐們，也遇到了蔓，我終於體會到微小的、短暫的完美。雖然是微小的、短暫的，但卻是千真萬確的。人生的完美也許不多，最多只是一粒小小的金子，但如果我們能用溫柔和耐心，輕輕地把這粒金子打成薄薄的金箔，增加它的面積，就可以覆蓋更大的範圍，漸漸地成為日常了。當然，像蔓所說，金箔是很脆弱的，大風一吹就會碎裂，但只要讓它貼貼服服地黏在事物的表面，便可以更持久。
我說完之後，庭音姐站起來敬了我一杯，說：晨輝，你比我們都通透，都明白。幸晨姐笑說：還講到金箔！真不枉你們之前的金澤之行呢！不如你就給同人誌寫寫你的完美日常吧！
我其實還有點猶豫。剛剛才結束了日記連載，又來寫自己的事會不會惹人煩厭？
晚上臨睡前，蔓跟我說：晨輝你說得很好！你應該寫出來，用你金箔一樣的文字。我有點驚訝，說：蔓你的話很有詩意。她立即用枕頭蒙著臉。就因為蔓這句話，我做了決定。
於是便有了這個新欄目，用隨筆的方式，淘出生活中細碎的金子，捶打成風也可以吹起來的文章，輕如鴻毛，微不足道，但可以裝點，可以入饌，可以入夢。
圖片使用 Midjourney 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