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過後，天氣還是很熱，池水卻涼了很多。預約了下週二剖腹產，我打算游泳游到進院前一天。幾個月以來，除了打風落雨，幾乎每天早上都游八百至一千公尺。有姐們和蔓陪我，完全不覺辛苦，就像每天要吃飯睡覺一樣的自然。孩子出生後有一段日子不能游，到時可能會不慣呢！
游完二十個來回，不捨得上水，攀著池邊，完全放鬆，讓身體浮了起來。圓圓的肚子冒出水面，在微波中盪漾，在藍色泳衣的包裹下，像海豚之類的生物。突然間，一隻小手在肚皮下從左至右橫掃了一下，果然有小獸躲在裡面呢！
我強烈建議準媽媽去游泳，就算不懂游，只是在水裡活動肢體也很好。游泳除了是很適合孕婦的運動，母親和腹中的孩子一起在水裡浮沉的感覺也非常奇妙。你會同時感覺到水在你的外面和內面。你既被水包裹著，你也包裹著水，而在你包裹著的水裡，有另一個生命在滋長。身體作為載體，互相重疊和包容，但身體的邊界也同時融化了，生命也彷彿合一了。
我突然想到「共同體」這個詞，忍不住笑了出來。這時候蔓游過來，問我在笑甚麼。
我和真幾是一個共同體呢！我說。
她不明所以，問：甚麼是共同體？共用一個身體嗎？
我忍不住又笑了，說：對呀，共同的身體啊！
她還是不懂，但卻被我感染，也笑了起來，好像「共同的身體」這個說法很有趣似的。
姐們見我們兩個在傻笑，也過來看個究竟。我告訴她們共同體的說法，幸晨姐便抱著庭音姐，撒嬌說：我也要跟姐成為共同體！庭音姐沒她好氣，說：其實，共同體也不一定是身體上的，不受限於身體不是更好嗎？情感上的融合，比身體上的融合更重要吧！幸晨姐立即舉起 V 字手勢，一臉得意的表情。
庭音姐不愧是大姐，對甚麼都看得比我們通透。母子作為共同體的確非常美妙，但是也會成為綑綁彼此一生的枷鎖。對於血緣關係這回事，我不敢說看透，但多少有點領悟。我是個遲熟的人，別人一早便懂的事，我花了二十幾年才慢慢弄明白。但一旦明白，便會非常深刻，並且成為自己行動的準則。
共同體這個詞本來說的是氏族社會。氏族是由血緣關係所組成的團體，是父系社會的早期形態。自此相同姓氏便成為一個集團，或者按血緣親疏形成互相連結在一起的許多集團。經歷了許多世紀的演變，古老的氏族共同體已經近乎解體了，但現代的原子家庭還是殘留了父姓血緣承傳這條脈絡。這個制度是沒有道理的。
我跟幸晨姐不同，我不是行動派，也沒有強烈的主張想宣揚。事實上，我是個膽小怕事的人。我之所以決定不結婚，也不讓女兒跟她爸爸的姓氏，並不是出於理念，而是偶然事件造成的結果。不過，在誤打誤撞之下，卻好像實現了幸晨姐說的新型母系社會。我心裡也沒有想到這麼高調。我如果真的有意識想實現甚麼，那就是庭音姐提示我的，情感的共同體。
情感的共同體是愛的另一種說法。說愛當然很好，那是最直接和自然的情感表達。一句「我愛你」勝過千言萬語。但是愛也很容易變成單向的私欲，「我愛」就是「我想要」。所以在佛家語中「愛」的品位甚低，甚至帶有負面意義，只是貪戀而已。佛家最高的愛是慈悲。但是，對至愛的人感到慈悲，不是有點不夠嗎？恕我這種慧根不足的人難以接受。
如果不用既有的情感詞，而是形容彼此相愛的人的狀態，我覺得情感的共同體是最適合不過的了。當情感上的連結深刻到一個程度，猶如大家共同分享著一個身體一樣，共融為一，這不就是愛嗎？所以，所謂的相愛，不只是一種感受，一種欲求，一種心理狀態，而是一種行動，一種關係，一種契約——是互相締結成情感的共同體。
姐們的愛情，就是這樣的一個歷程。我和蔓也是這樣。從純粹感情的萌生，到共同生活的建立，在情感的共同體中，互相分享資源和責任，也分享著共同的命運。情感共同體也是命運共同體。一個人的事，也是另一個人的事，無分彼此。這就是婚姻誓辭中說到，無論健康或疾病都永遠珍惜和愛護對方的意思，因為兩人已是一體了。
情感共同體也不只建立在伴侶關係上。就像我們幾姐妹，也是一個情感共同體。任何一個的事，就是大家的事。彼此的關心和付出，並不是基於血緣，也不是基於利益，而是基於情感。而情感關係並不是先天的，也不是由外在因素決定的，而是在互相感應之下，自主決定和共同確認的。
對等和自主，是情感共同體的重要元素。沒有對等和自主，便會變成情感欺騙、操控或者勒索了。許多本來是從愛出發的關係，後來卻變質，共同體遭到扭曲或破壞，也是經常會出現的事情。因為情感共同體不是先天的、外加的制度，而完全建基於彼此的心意，所以要加倍小心維護，遇到問題也要坦誠溝通，才能防止崩壞。因為所有事情也是共同的、雙方的，所以也要學習站在對方的角度思考和感受。欠缺切身處地的意願和能力，共同體便不再共同，而成為分別體了。一起了分別心，共同體也就難以維繫下去，結果便是分道揚鑣了。我不希望這樣的事情出現在我們身上。
回到母女關係，本身便無法去除血緣的約束，有時候反而更難建立真正的情感共同體。許多親子關係，雖然有天然的情感在其中，但因為血緣約束過於強勢，往往會蓋過情感，而成為主導因素。父權，甚至是母權，都是這樣形成的。當權力關係成為唯一的決定因素，情感空間遭到擠壓而縮小，甚至蕩然無存，血緣共同體便不但徒具虛形，更可能會成為壓迫的制度。所以我之前才會想到，把女兒當作沒有血緣關係一樣去締結母女關係。
由肉身的、血緣的共同體，到情感的共同體，我希望和真幾建立這樣的母女關係。在世人眼中，這可能是稀奇古怪甚至是離經叛道的想法，但是，我深信這是更可行的做法。幸晨姐戲言的新型母系社會，真正的意思其實是情感共同體吧！
無論是有血緣的，還是沒有血緣的，都同樣置於情感的認證之中。這，就是我理想中的愛的世界了。
*社長 🐵：各位讀者，明天早上小小狐狸 🦊 就要出世了！敬請留意最新消息 🔥🧡💕
圖片使用 Midjourney 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