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之所以叫皎皎，是因為出生時膚如凝脂，胖胖的圓臉令人想起皎潔明月。她自小乖巧懂事，從不攪攪震，後來順利考入美國 Ivy League 大學讀機械及航天工程學。畢業在即，朋友皆以為她會繼續留美進修，她卻為了多陪伴父母，決定回流香港。大學同學苦言相勸，男友認為此舉是自毀前程，氣得鬧分手，只有香港的三姑六婆在家庭群組讚她乖女，說子女有她一半孝順就好。
飛機的液壓系統發出如舊居生鏽門鉸的哀鳴，皎皎對此心神不寧，只管眺望窗外無際的停機坪，零星人員正在驅車離開，直至消失遠方。她一直以為放棄讀博士了無遺憾，如今啟程回家，心裡竟有一絲不忿，又頓感內疚，父親半年前確診肺癌，本來可以提早退休專心治療，卻為了多賺些錢如常工作。「沒有父親供書教學，不會有現在的自己。」她記得自己如何跟前男友解釋，現在想來，只怪天意弄人。
父親的病情並沒因為皎皎歸家而好轉，不久便需住院治療。有一次兩母女去探病，醫生支開母親，坦白告訴皎皎父親活不長了，大概只剩一年命，建議完成這輪療程後改為紓緩治療。「這樣病人或者會好過一點。」醫生的說話彷如蟲子一般啃咬著她的耳蝸，使她一度以為自己耳鳴的老毛病復發。接下來的幾天，皎皎茶不思飯不想，在床上輾轉難眠，一天說不過十句話。母親察覺異常，終究還是打破沉默：「爸爸時日無多，是嗎？」皎皎失聲痛哭，母親跌坐在沙發上，不哭不鬧，撥了通電話。
這通電話徹底改變了皎皎的人生軌跡。媒人婆阿珍出名快手，不足三日便替她找到門當戶對的相親對象，務求快快沖喜。Joe 是大律師，三十出頭，樣貌一般但勝在憨厚老實，也很願意付出，週末常自動請纓開車接送兩老飲茶，又頻頻送禮，比皎皎還用心。幾月下來，街坊鄰里都以為這男人是未來女婿，皎皎不好意思反駁，只好避開 Joe 的熱切眼神。Joe 不是沒有暗示過共組家庭的渴望，只是從不明言，也未曾表白。父親回家住後精神爽利，讓皎皎有時候忘記他的病，不過隔日按門鈴的醫護人員會盡力提醒她，今年中秋或許是最後的團聚。
二人相識半年，皎皎的母親邀請 Joe 中秋正日一起吃晚飯。兩個老人家飯後便沉沉睡去，桌上切好的楊桃原封不動，飄著一陣酸澀味。皎皎不喜歡盆菜，根本沒吃多少，肚子禁不住咕嚕咕嚕的叫。怎料 Joe 早有準備，從冰箱拿出他包好的餃子，一邊煮宵夜，一邊說他媽媽還在世時，逢年過節一定按大陸北方傳統包餃子，聽著讓皎皎心疼。「慢慢吃，記得咬開。」Joe 一如既往地體貼，皎皎低頭喝浸泡餃子的紫菜湯，蒸氣為眼鏡鏡片蒙上一層煙霞，視野瞬間模糊。突然，一硬物卡進喉頭，皎皎捂著脖子拼命咳嗽，一股鐵鏽味湧上口腔，Joe 立馬從廚房跑出來，大力拍她的背。皎皎吐出戒指，金屬圈混著血絲「噹啷」一聲跌在客廳中央。她一言不發地走到露台，耳鳴的老毛病又犯，嗶嗶聲像機件誤鳴。
晚風拂面，月光灑落在皎皎手臂，如流淌的牛奶。皎皎感覺自己的身子輕盈，彷彿晾在欄杆的白襯衫。Joe 怕皎皎著涼，連忙到房間拿毯子，回到露台，只見皎皎的粉色拖鞋一正一反地躺在地磚上。他猛然抬頭，皎皎整個人像紙鷂般徐徐上升，往月亮奔去，伸手也抓不住。
轉載自《橄欖字》電子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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