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於內向的性格,我從小就無法跟人對上眼,說話時老是低著頭,被說是害羞算小事,有時也會被認為沒禮貌,而遭到老師或長輩責罵。為此母親曾經對我進行嚴格訓練,厲聲地命令說:望住我雙眼!這時候,我覺得眼睛真是一種恐怖的事物。
我知道恐怖漫畫裡經常用上眼睛的元素。單眼、多眼或無眼,都會引起觀者的恐慌。也有把眼球畫成可以單獨活動的樣子,如果是成堆的話,便更加令人噁心了。可是,看恐怖漫畫裡的眼睛,我完全不覺得害怕,甚至會忍不住笑出來。與真正的人眼相比,恐怖感實在相差太遠了。也許可怕的不是眼本身,而是被看這回事吧。
因為害怕別人的眼睛,而常常幻想有眼睛盯著自己。我對城市中無處不在的監控設備非常感敏,甚至會在毫不相干的車尾燈、按鈕、標誌、門把、警鐘、螺絲冒或者小丸子上,看到各種眼神,笑瞇眯的、憤怒的、陰險的、無辜的、呆滯的、邪惡的⋯⋯應有盡有。每次我都被殺個措手不及,想別過臉或掩著眼睛已經太遲了。
為了避開其他人的目光,我通常會借用圖書館的單人自修室。那天我在自修室坐下來,警覺性稍為鬆懈,抬頭隨意掃了一眼,竟然跟一隻畫在小白板右下角的眼睛對上了。我驚魂甫定,鼓起勇氣靠近看清楚。那是用中等粗細的黑色筆畫上去的,筆法有點笨拙,但在橄欖形中間加一個圓形,毫無疑問是一隻眼。可是,誰會在那個地方畫上這東西呢?
正當我試圖用指尖把它擦去的時候,那隻眼睛突然跟我說話:戳別人的眼睛會痛啊!我嚇了一跳,說:眼睛怎麼會說話?它像嘴巴一樣開開合合,說:你沒聽過「會說話的眼睛」這個形容嗎?我說:但那只是比喻啊!它得意洋洋地說:你現在知道不是了吧!我往後縮開,說:你一直在偷窺我嗎?你想怎樣?眼睛施施然地眨了眨,說:我想幫你。我說:幫我?為甚麼?它說:你不是從來也不敢正眼望人的嗎?我來幫你望。我說:怎樣望?眼睛像是笑了一下地瞇了瞇,說:間接望,那就不用尷尬了。我有點被它打動了,說:間接望?
眼睛撐了一下,如張大嘴巴似的,吐出一支筆來。我連忙伸手接住,拿在手中一看,只是一支普通的黑色原子筆。白板上的眼睛解釋說:用這支筆來畫一隻眼睛,它就可以代你看東西。試試看吧!我半信半疑,用那支筆在左掌心畫了一隻稚拙的眼睛。這時候,我感到內心有奇妙的觸動,不期然閉上眼睛,卻從由下而上的傾斜角度「看到了」溫習室內的景象。我移動左手,轉換視角,果然真的看到了不同的畫面。
我張開眼睛,發現白板上的那隻眼睛已經消失了,但我的右手還拿著筆,左手心還畫著眼睛。
這種畫眼法有點像外置鏡頭。我測試過不同的方法,把眼睛畫在不同的地方,都得到預期的效果。但是,那幫不到我多少。四處偷窺沒有意義,我還是沒法正眼看人。又或者,其實我沒有想看的人,除了那個同班男生。
這個學期我和他修同一科。我定必坐在課室最後一排,而他跟我有相同的習慣。因為這班人數很滿,我們經常會被迫並排而坐。過了半個學期,我們還沒有交談過半句,甚至連彼此的名字也不知道,只是在課室碰面時,互不相望地微微點頭示意。其實我有假裝轉身拿東西而偷望他的側臉,但因為害怕被他發現而迅速避開。下課時他通常會率先站起來離開,我只能望著他高大的背影遠去。我想,他要不就對我沒有興趣,要不就跟我一樣的害羞吧。
有了畫眼筆,我便忍不住想用在這位男生身上。我推敲了很久,有甚麼可以看到他的樣子,但他又不會察覺的地方。下一次上課的時候,我提早進入課室,趁還未有人,在後面的牆上畫上一隻小眼。當他走向最後一排的時候,我緊張得閉上眼,低下頭來。在心眼中,真的看見他逐漸變大的身影,但可能眼睛畫得不夠大,角度也不對,並沒有看清楚他的樣子。
一不做二不休,下課後我悄悄跟蹤他,記住了他回到宿舍的路線。之後我在沿途幾個有利位置畫上了眼睛,其中一隻對準宿舍的大門。但這樣做並不很有效,因為我不知道他甚麼時候會經過那些地點,而我無法整天用心眼去監察他。有一天深夜,我剛睡下的時候,一閉上眼睛,竟然出現了宿舍門外的畫面。在他高大的身影旁邊,靠著一個窈窕的女生。我立即驚醒了,一顆心砰砰亂跳,卻無從確認目睹的事情。
第二天上課,他遲了很多才出現。我滿腦子只有他和那女生一起的畫面,以致無法跟他點頭示意。到了課堂中段,他突然開腔說話,問我筆記上的某段是甚麼意思。我胸口緊束得說不出話來,拿出那支黑色筆,在他的筆記上寫了些解釋。最後,在頁頂畫了一隻眼睛。幸好他沒有感到奇怪,謝過了我,把筆記收起來。下課時,我照樣盯著桌子跟他點了點頭。
回家之後,我一直坐在書桌前,閉著眼睛,等著他拿出筆記來。果然,心眼裡出現了宿舍房間內部,更重要的是,特寫鏡頭似的他的臉容。我發現,原來他有一雙非常漂亮的眼睛。那雙眼睛毫無保留地凝望著我,充滿著溫柔和好奇。然後,筆記被擱在桌子上,再給拿起來時,我看見眼前有另一張紙,紙上畫了另一隻眼睛。那隻眼睛有點眼熟,我忽然明白了一切。
兩隻畫出來的眼睛互相對望。我的視野變得模糊了。也許是心中的淚水,令畫在紙上的線條化開了。
圖片使用 Midjourney 生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