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下旬,我和蔓去了一趟金澤。紋身師傅阿圖要去美國參加版畫展,蔓突然多了四天假期,剛巧我在網上看到去金澤的便宜機票,便問她去不去。蔓望著我有了五個月的肚子,遲疑地說:你可以嗎?我故作輕鬆地向前邁步,說:怎麼不可以?說罷才有點驚訝,為甚麼自己變得那麼進取。從前畏首畏尾的晨輝不見了。
金澤不是個熱門旅遊點,直航班機每週只有兩班,蔓的假期剛巧在星期四開始,我以為這是上天的安排。金澤不是一線大城市,主要景點分布範圍不廣,都在步行的範圍內,如果我還走得動的話,四天的行程剛好,說不定還有鬆動。
蔓本來不是好動的人,也沒有旅行的習慣,但想到我的孩子出世後,可能有一段時間不便外遊,便很想一起去一趟。是我們兩個自己去,不是像上次一樣跟著姐們去。起先以為姐們會反對,但她們卻對蔓很有信心,覺得她會在路上照顧好我。於是我們兩個沒有甚麼旅行經驗的人,便糊糊塗塗地上路了。
決定的時候很瀟灑,上機的時候卻有點緊張。我有焦慮症底子,每次坐飛機都是個考驗。因為坐的是廉航,沒電影可看,我帶了《村上春樹去見河合隼雄》,貪它夠易入口,可以分散注意力。蔓是不看書的,全程低頭在小畫簿上練習畫圖。畫到悶了,拿了我的右手,在手背上畫了起來。我用左手拿書,念給她聽:這裡說,如果珍惜夫妻關係,便要挖井,沒有其他辦法。蔓不解,說:夫妻去挖井?這是甚麼書?我說:小說家和精神分析師的對話錄。
抵埗的小松機場規模很小,給人一種鄉下的、隨意的,非正式的感覺。國際航線大概只有往來香港和台灣,其餘的都是去東京的國內線,主要給本地人使用。輕鬆地通過海關,完全沒有出入境的緊張感。又很容易地找到開往金澤市的巴士,因為只此一班,沒有其他,也完全看不到其他公共交通工具。巴士沿著西日本海岸北上,水平線上的夕陽慢慢下沉,紅霞也逐漸被昏暗取代了。
到達金澤車站已八點多,拖著行李想找地方吃飯,但店子多已關門。從車站西口出來,抬頭是一座巨型紅木建築,應該就是著名的鼓門了。看樣子真像一個巨型的太鼓。酒店就在車站附近,走路只需五分鐘,外面看不太起眼,但裡面卻頗為精緻。我們的房間在二樓,是半和洋式的,有兩張床,但地板卻是榻榻米。
我們都有點累,不想再去找餐廳,決定去便利店解決。想不到便利店的速食種類很豐富,也有很多美味又健康的選擇。結果我們用二千円豪買了飯團、冷麵、漬物、配菜等一大堆,回房間吃到撐肚子。當然要比肚子蔓怎麼都會輸。
躺了一會,我提議去浸溫泉。溫泉和美容服務是這間酒店的主打特色,有很多年輕女性為此入住。我有身孕其實不適合浸溫泉,蔓有紋身也有顧忌,因為日本的公眾溫泉一般都禁止刺青者使用。換了是從前,我一定會乖乖地打消念頭,但和蔓一起我卻變得有點不安分,甚麼都想和她去試。我們決定等晚一點較少人的時段。
十點半過後,看見電視上的通報系統顯示,女湯的使用狀況是無人,便立即換了浴衣過去。溫泉在同一層的轉角處,近在咫尺,沒理由不試。用房卡開啟門鎖,入口處是儲物櫃,裡面有四個梳妝台,美髮專用的多功能風筒、燙髮夾等工具齊備,卸妝水、護膚乳液和保濕精華等琳琅滿目,絕對可以用華麗來形容。連蔓這樣不講究打扮的女生也嘩嘩大叫出來。這時兩個一絲不掛的女人從溫泉室裡面推門而出,把我們嚇了一跳。我們連忙側著身子脫光了衣服,塞裡儲物櫃裡,拿小毛巾掩著身子,躡手躡腳地鑽進溫泉範圍裡去。
溫泉不大,約可容十多人,但環璄十分舒適。旁邊有八個沖洗格,都沒有人使用。我們坐下來先用洗髮水和沐浴乳洗淨身子,然後才進溫泉去。我不敢完全泡在熱水裡,只是坐在旁邊浸腿。蔓開頭也小心翼翼的,但漸漸大了膽子,浸到下巴去了。我看著她好奇又悠然自在的樣子,嘴角便忍不住彎了起來。過了一會,也許是太熱了吧,她突然站了起來。那纏著左臂,爬上左肩,再攀下背部的藤蔓紋身,在水滴和霧氣中,像極林中精靈的化身,實在太美,太美了。蔓回過頭來,問我做甚麼,我這才發現自己在流淚。她涉水走過來,用溫暖的手幫我抹去臉上的淚水。這時候孩子在肚子裡動起來了,像是要抗議媽媽冷落她似的。我把蔓的手放在我的肚上子。她溫柔地觸摸著肚皮下面的小生物,臉上露出不可思議的笑容。然後她蹲下來,用雙手掬起溫泉水,輕輕地灑在我的肚皮上。孩子的反應更興奮了。
在有人進來之前,我們溜出去了,抺乾了身子,匆匆穿回衣服,在梳妝台前吹乾了頭髮,不忘試用了一點免費護膚品。在回房間的走廊上,幾個穿浴衣的少女從電梯跑出來,鬧嚷嚷地往溫泉入口走去。我們用浴衣包裹著身體的秘密,相望了一下,像做了壞事的孩子般偷笑。
回到房間,感到又舒緩又疲倦,便和蔓躺到床上去了。關了燈,蔓小聲問:那本書說珍惜夫妻關係,便要怎麼做?我想了想才知道她問甚麼,說:挖井。她說:挖井?甚麼意思?我迷迷糊糊地說:嗯⋯⋯我想⋯⋯是深入對方的內心⋯⋯最陰暗的地方吧⋯⋯。我聽到她在我耳邊說:是嗎?⋯⋯是這樣嗎?
行程不緊,我們容許自己睡到八點半。早晨電視新聞盡是酷熱天氣的報導,有些地區氣溫高達三十八度。金澤平均三十四、五度,算是可人。我們早有心理準備,也沒有太擔心。有蔓在身邊,我覺得自己已經由膽小鬼,變成一個小小的冒險家了。
我們先到樓下吃早餐。酒店餐廳裝璜同樣是現代優雅風。我們選了玻璃窗前的位子,外面是陽光普照的內街。除了常見的和食和洋食,還有各種鄉間料理,主要是煮物、一口刺身和地道炸河魚。甜點也很美味,特別是當地棒茶做的布甸。我覺得早餐簡直是物超所值,比在外面吃更方便和便宜。
一出門才真正體會到戶外的酷熱程度,連穿了輕薄裙子也無補於事。蔓連忙開了傘幫我擋太陽。第一個目的地是二十一世紀美術館,從金澤車站外面有巴士直達。我們買了一天的周遊券,可以自由乘搭不同路線的巴士。
美術館不遠,約十五分鐘車程便到。為了躲避酷熱,我們連忙進館,也沒有特別想看的東西,只是隨處逛逛。主場館是一個關於時間的展覽,有世界各地的藝術家參展,環繞一些當代環境和社會議題,作出反思和批判。我對當代藝術不熟,也不是很有鑑賞力,蔓更加是看得一頭霧水。美術館的招牌打卡位是一個可以進入底部的小型泳池,從上面看就好像在水底步行似的。因為要事先預約,我們便無緣參觀了。看到那冰藍的池水,倒有跳下去的衝動。
最可觀的是美術的建築本身和外部的裝置——兩旁綠樹盎然的玻璃走廊、草坪上的彩色玻璃房子、戶外的巨型銀色球狀金屬雕塑——都是可以走進去或者環繞著互動的作品,平易近人,不拒人千里。蔓在其中就像畫龍點睛似的,令純粹形式的美增添了不可預測的動感。
逛累了便在美術館餐廳吃午飯。點了烤本地河魚和西班牙黑毛豬,意料之外地美味。窗外燦爛的陽光,和鄰桌外籍家庭的漂亮男女孩兒,同樣賞心悅目。
飯後去找鈴木大拙館,看 Google Map 就在附近,但走在毒熱的太陽下,就像給溶化的蠟黏著似的,有點舉步維艱。
鈴木大拙館面積不大,風格簡約,方正的線條、空白的白牆、無修飾的水泥,反映出大師的佛教哲學思想。內裡展品很少,令人有點失望,重點是空間布局營造的清幽環境。水鏡之庭是一座簡單的四方形房子,四面開四個門洞,裡面置有面向四門的木長櫈。坐在長櫈上,可觀賞四方不同的景色,特別是面向波平如鏡的人工池塘的方向。我和蔓並肩而坐,門洞內有微風,夏日斜切而進,光影各半,黑白分明,一方池面時而微皺,時而平滑,像極輕微的音頻變化。
一個西人家庭走進來,女兒曬得滿臉通紅,想是走累了,坐下來發呆,看來不太領受東方禪意。父母卻興致勃勃,四處引頸觀望,似是朝聖而來,一睹大師風采。我聽到他們說的是德語,哲學大國的語言,指指點點地討論著甚麼,說不定是大學教授。
我問蔓覺得怎樣,她聳聳肩,只是微笑。我們無言地在木櫈上坐了半天。連肚裡的孩子也靜了下來了。
從大拙館走路去主要景點兼六園,路程不遠,但要爬一個小山,走過一條叫歷史小徑的梯道。不知是否經歷了大拙館的洗滌,我無懼暑熱,越走越起勁,就算滿頭大汗也不覺辛苦。蔓也覺得驚訝,不停問我要不要停下來休息。我跟她說:為母則剛,我知道有了孩子的雌性動物為甚麼特別凶猛了。蔓聽了取笑我說:你不是燒壞了腦子吧?
兼六園是日本三大名園之一,是江戶時代加賀藩主的庭園,由環迴小徑串連不同的景區,以曲水、池塘、假山和花草樹木營造各種仙境。我們進園已經是四點,繞了半圈,覺得景色算是怡人,但卻沒有特別驚喜。可能是季節的關係吧。以庭園來說,夏天景致就像一幅沒有留白的繪畫,豐盛繁密得有點沒趣,不及秋天的消減、冬天的空靈和春天的初動,可以寄託和填充多種情緒。蔓卻覺得四周都一片翠綠很舒服,好像植物回到自己所屬的土壤一樣。
終於走到腰有點痛,找了間賣紀念品的食堂坐下來,吃了味道很特別的醬油刨冰降暑。之後再閒逛一陣,便從側門離開,坐巴士回金澤車站了。
晚上在車站旁的商場頂樓吃迴轉壽司,然後便回酒店洗澡和休息。在烈日下逛了整天,異常疲累,也沒有精神等深夜去浸溫泉,便早早睡覺了。
圖片使用 Midjourney 生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