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太勞累,早上很晚才起床。吃完早餐,回房間坐了一陣,新聞照樣是日本各地高溫的消息。姐們昨晚問我們可捱得住,我們都說沒問題。蔓從小就捱慣了苦,忍受能力很高,不會隨便抱怨。我經過姐們一年來的訓練,也沒有以前那麼脆弱了。不過,現在我的身體負荷又非比尋常。幸好今天主要是看室內的展覽,不用再在烈日下曝曬。
出門已是十點半,我們先去看泉鏡花紀念館。蔓不懂文學,也不知道泉鏡花是誰,初聽還以為是女作家。上網一查資料,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我說那是不同時代和文化的命名習慣,我和安妮打算寫的連載小說也有個叫「花」的男主角。
泉鏡花是明治至昭和時期的文學家,以唯美古典風的小說和戲劇見稱,充滿妖異和魔幻的味道。他的風格跟同期受西方影響的現代作家不同,有一種超自然的氛圍。我讀過他的〈外科室〉、〈高野聖〉、〈歌行燈〉和〈天守物語〉,此行也帶了泉鏡花的選集重溫。我對泉鏡花認識不深,但他相信「字靈」的存在,這一點我卻深有同感。
紀念館在泉鏡花故居原址重建,是一間小格局的和式平房,內裡佈置頗為精美,但藏品不算豐富,有一半空間要靠芥川龍之川和泉鏡花有關的文物來充撐。芥川是泉鏡花的門生,也幫忙編過泉鏡花的作品集。入口處有一小室,用來播放關於泉鏡花的影片,我們看了著名歌舞伎演員坂東玉三郎談泉鏡花戲劇的一段,雖然聽不懂,但也感受到當中的意韻。日本男人深諳女性陰柔之美,真教人佩服。蔓看了坂東反串的片段也自愧不如,說:比我還女人一百倍呢!我們約定將來一起去看歌舞伎表演。
紀念館商店有泉鏡花作品的原著,但純文字版都看不懂。找到一本配上動漫風插畫的《外科室》,非常漂亮,內文我有中譯本作對照,便忍不住買了下來。
之後和蔓去了一間百貨公司的地庫書店,也沒有甚麼特定目標,只是感受一下書本的氣味,順便在裡面的咖啡室吃了蛋包飯做午餐。我們點了棒茶,上來的紅色茶壺很漂亮,有很精緻的圖案。蔓看到圖案便入迷,掏出隨身攜帶的紙筆,跟著描畫起來。我取笑她好像在畫禪繞畫,她說:對啊,畫圖案真的有些禪意。我以前不懂,現在知道了。
下午去石川縣立美術館,地點就在兼六園旁邊。之前在金澤車站外面見到巨型廣告,宣傳正在美術館舉行的橫山大觀和北大路魯山人的展覽,圖片是一隻畫滿了紅色楓葉圖案的茶碗。上網一查,才知道北大路魯山人是二十世紀初著名陶藝家,特別精於食器設計,心想蔓可能會感興趣,便決定去看看。
北大路魯山人製作的食器有一種自然樸拙的味道,不工整,不對稱,順著材質和顏料燒製時的特性,做出獨一無二的效果。我們都沒有製作陶瓷的經驗,不懂從技術上去欣賞,但只要用心去看,還是會油然生出溫暖的感覺。北大路魯山人強調,器皿無論如何漂亮,如果不是實際可用的便沒有意義。我們完全可以想像,那些碗碟用來盛菜餚會是甚麼風味。哪一件適合盛蝦,哪一件適合盛魚,就像給食物穿上衣服似的,除味道之外,還具有視覺上的美感。
直覺型的蔓,就算沒有受過相關訓練,也立即被吸引住,彎著腰細心地看過不停。問她覺得怎樣,她照例搖著頭說不懂,過了一會卻忍不住笑了出來,用動漫人物的口吻說:Kawaii ne!我也笑了出來,覺得這反應太真了。這些杯盤碗碟散發著天真的幽默感。
我們又看了石川縣當地的傳統九谷燒,因為古時獲取礦物上的局限,而出現了偏向某些顏色為主調的陶瓷。九谷燒初時是以綠色和紫色為主的,後來才能燒出紅色來。我們發現原來剛才咖啡店用的茶壺,就是九谷燒的複製品,頓時非常驚喜,商量著買一個回去做手信。
之後我們去了東茶屋街。蔓以為是喝茶的地方,我告訴她其實是藝妓表演的場所,她便想起在京都去過的祇園。去到現場卻大失所望,既沒有見到藝妓,也沒有穿和服的美女,只有疏落的遊客,店子也多改成咖啡店或精品商店,除了建築物是舊式的,已沒有多少江戶時代的氣氛了。也許還有藝妓在活動,但肯定已經沒落,規模跟京都也是全不可比。
不過我們還是逛得很開心。此行沒有特別期望,隨意而行,看到便看,看不到也罷,反而很容易滿足。也因為有所愛的人同行,見到甚麼都是好的,心情決定過程,而不是相反。
進了一間大紀念品店吃本地名物金箔雪糕,吃不出金的味道,卻吃到華麗的感覺。蔓不捨得把金箔吃下去,撕下小塊貼在眼角,說是新潮的化妝,又往我臉上貼,然後拉我自拍合照。我們把搞笑照片傳給姐們,幸晨姐秒回:名副其實的往臉上貼金!庭音姐回道:有人又賣弄中文了!蔓中文不好,不明所以,我卻捧著肚子笑得不可收拾了。
之後在另一間鋪子看到有金箔體驗工作坊,但見沒有人在,不敢詢問,而且時間已接近打烊。我們只是看了現場播放的影片,知道金箔是一大疊夾在綿紙之間,像舊時的厚電話簿一樣,慢慢地捶壓出來的。完成的金箔比紙還薄,一吹就破,但因為輕盈脆弱,而更見矜貴。我平時對金器沒有興趣,金箔卻給我很詩意的聯想。不過那些包金箔的紀念品,還是買不下手,感覺有點欺騙遊客。
離開茶屋街已是黃昏,斜陽照在格局細小的淺野川上,閃亮亮的,輕飄飄的,完全是金澤的縮影。我作戲地問蔓:如果一起住在這個地方好不好。她想了想,說:好呀,很安靜的地方!我可以學燒陶瓷,做個陶藝師。我笑說:那我就去做藝妓吧!蔓用訓斥的語氣說:不可以抛頭露面!你要在家帶孩子!讓我來養家吧!我大笑出來,說:這是甚麼大男人思想!蔓紅了臉,也忍不住笑了。
回到金澤車站,隨意找了間店子吃鰻魚飯,便回酒店休息。
今天沒昨天那麼累,我們決定再去浸溫泉。等到十點,見女湯顯示為無人,便過去了。進去才發現其實是有人,但也硬著頭皮下去了。在場的幾個少女也沒有太在意我們,只是自己在嘰嘰喳喳地聊天。浸了一陣,算是圓了心願,便出去穿回浴衣,頭也沒吹乾便回房間去了。
臨睡前蔓又問我那個問題:你前晚不是說要挖井嗎?我有一件事想告訴你,是以前的事了,但我怕你聽了會討厭我。我說:那我也說一件會令你討厭我的事來交換吧!她遲疑了一下,說:有這樣的事嗎?我點了點頭,說:當然有。誰沒有要藏起來的過去?她說:是我自己要說的,你不用勉強,不必令我覺得好過一點。我說:沒有呀,要挖井的話,兩邊都要挖,沒理由只挖一邊的。說不定一直挖下去,兩邊會接通呢!蔓笑了出來,說:晨輝你真的懂說話,我拗不過你。⋯⋯那我說了。我說:好,你先,我後。
井很深,很暗,而且是潮濕的,但湧出來的是教人活命的水源。
最後一天沒甚麼行程。吃完早餐,退了房,我們去了近江町市場。距離本來不遠,走路估計約二十分鐘左右,但因為我的狀況和三十五度的高溫,蔓還是堅持等巴士。
跟東京、大阪和京都的市場相比,近江町市場可謂嬌小可人,但也頗為熱鬧。金澤近海,海產自然特別豐富,有不少本地主婦在挑選食材,賣燒鰻魚的店子還大排長龍。遊客則多半幫襯即食的小吃,或者新鮮生蠔和刺身。連日來我發現金澤外來遊客以德國人最多,法國人次之,講英語的較少。香港遊客很少,大概就是同機來的百多人。
也許是累積了兩天的暑熱和勞頓,逛市場時覺得有點胸悶和頭暈,看見街頭美食也沒有胃口,只是在超市買了些地道調味料回去做手信。蔓見我神色不好,催我快點離開。
出了市場,經過一間大型百貨公司,便鑽進去避暑。在空調的室內,我的感覺好多了,興致也回來了,跟蔓在地庫超市逛了一陣,買了些便當和漬物做午餐。找了個位子坐下來,發現旁邊都是當地長者,看來是孤苦的一群,有的獨自在吃超市的廉價食物,有的只是坐著發呆。只有我們兩個年輕外來女孩,一個大著肚子,一個滿臂紋身,一臉滋味地吃著便當,給這個日常的畫面,增添了異常的元素。
吃完東西,再逛了一會百貨公司。在一個售賣當地棒茶的鋪子,試飲了不同水果口味的冷泡茶,買了幾款回去給姐們和小妹們。又到樓上的餐具部看了瓷器,挑了幾件九谷燒小碗碟,給爸媽做手信。茶壺太貴太大卻不敢買。我們行李空間不多,這樣已算是滿載而歸了。
回酒店拿了行李,見時間還早,又去了車站旁邊的商場。裡面有一間很大的古著店,各種風格、款式和顏色應有盡有。我們不約而同地說:如果幸晨姐在,應該會逛一整天,把整間鋪子也買下來呢!我們算是節制,蔓只是買了一條很鍾意的破牛仔褲,我見一條翠綠色的吊帶裙很適合她,便買了送給她,也買了一條紅色的給自己,跟她配襯。
提早坐巴士去機場,等晚上七點的航班。夕陽照進候機室,貼了蔓一臉金光。我問蔓開不開心,她又只是點頭微笑。我說:蔓,你就像金澤這個地方,好像不起眼的小城市,但其實藏著金子。蔓說:不是啦,人家是文化古城,我最多是個鄉下小鎮吧!我說:氣質是天生的,你不是沒文化,只是給埋沒了而已。
蔓不覺我強辭奪理,又問:那庭音姐和幸晨姐呢?她們又像哪些城市?我想了想,說:庭音姐應該是青森吧!她屬於東北土地,刻苦、踏實,但物產豐富。不畏風,不畏雨,有宮澤賢治的童話精神。蔓點了點頭,我又說:幸晨姐表面上似是東京,華麗又現代,而且有點吵,但是,她其實更似大阪,關西地方,愛說笑,有點粗俗,但有活力,不拘小節。
蔓拍了拍手,說:對,說得很好!那麼,晨輝你呢?我幾乎不用思考,便說:我是廣島。蔓搖了搖頭,說:怎會呢?不是的!我平靜地說:我是災難的倖存者,我會努力活下去,但內心難免有創傷的痕跡。蔓阻止我說下去,堅決地說:我會和你一起,把廢墟重建起來的。我笑說:你看,說話這麼有詩意,還說自己沒文化?蔓羞得把紅了的臉埋在我肩上。
眼淚漸漸令視野模糊,夕陽像流金一樣化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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