訂閱羔子《棄的風景》
獨角無名
那人也有個名字，他叫獨角無名。他又瘦又高，皮膚有點黑。他和獨角之王有相同之處、又有不同之處，他們之間最大的不同點就是——獨角無名並不是打從生下來就有那根細細長長的角。那根角，是他從別人那裡接收來的「禮物」。
獨角無名來自一個很熱的王國，在那個王國南方，有一片很大的沙漠。在那個沙漠中，有一個傳說：有角者，可以為「王」。
而獨角無名的父親，就是那個王。
獨角無名討厭他的父親，因為他既冷漠又沈默，他是他父親唯一的獨生子，也是整個王國最憎恨王的人。獨角無名認為父親頭上那根說粗不粗、說細不細的角很醜，他慶幸自己並沒有角。他不知道父親的角是出生就有的、還是慢慢長出來的，他不想知道、也不願知道。恐懼在黑夜偷偷滋長，如一根噩夢之角。
雖然有角者可以為「王」，但是，王在這個王國裡，其實沒有什麼作用。這是一個很小的、炎熱的王國，大家各司其職、神奇而完美地互相配合，王不用管理任何事情，像是存在、又像是不存在。王整日坐在那邊，他的角以及他的臉都陷入陰影之中，看不清楚。獨角無名憎恨父親那終日無所為的姿態，他與王國的人民打成一片，與他們一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們也不稱呼他為「王子」，畢竟，沒有人知道那神秘的角是怎麼來的，是世襲的、還是隨機出現的，沒有人知道。
有一天，王的角消失了。
可是，只有獨角無名一個人發現。他全身僵硬地看著他的父親一如往常坐在陰影之中，但頭上並沒有角。他全身發冷，眼神無法從失去了角的父親身上移開，他站到雙腳幾乎快失去知覺，他的身體彷彿也快變成那堅硬直立的物體。獨角無名終於絕望地走了出去，看著王國的人民一如往常在太陽下庸庸碌碌。他終於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頭頂——那頭頂亦一如往常，除了頭髮之外，什麼都沒有。
隔天，王國裡就出現了另一個有角的人。直到那時，大家才發現「王」的角消失了，人們很驚奇，卻也不以為意。那人馬上接下了「王」的位子，沒有人告訴他應該要做什麼，而本來每日都勤勞工作、從未休息一日的他，竟然也馬上和前一個王一樣：每日坐在椅子上一動也不動。
獨角無名鬆了一口氣，也感到深深的憤怒。他想告訴人民他們根本不需要王，但人民似乎也不在意，每個人都繼續忙自己的、日復一日。沒有人注意到之前的王、那個擁有他父之名的男人去了哪裡。終於，獨角無名不得不發現他對那個自己憎恨了大半輩子的男人，有了一絲絲的同情。
然而大約一星期之後，王卻從椅子上摔了下來，意外地，就那樣死了。
從那日之後，獨角無名就再也睡不著了。那個早晨，在他仍舊乖乖躺下的八小時標準睡眠的最後一小時，他終於稍稍失去了意識，無法持續防備著什麼來臨。噩夢之角就這樣彷彿從失去的睡眠裡甦醒，真真切切地、硬生生從早已成年的他的堅硬頭殼裡拔出。
他醒了。奇怪的是，他發現的第一件事卻不是他日夜害怕的角終於從他的頭上冒出，而是他的父親站在他的屋外。
這不是遺傳、也不是詛咒，是我給你的禮物。
獨角無名帶著他嶄新的角，看著他的父親對他說出多年來睽違的第一句話。風大，沙子吹入了眼睛，而他父親的頭頂上什麼都沒有，比沙漠還光禿。
獨角無名低下了頭，僵硬地一動也不動。擁有他的父之名的那人看了看他，什麼也沒再說，緩慢轉頭，一步一步，走開了。然而，又彷彿在等待什麼似的，並不走遠。終於，獨角無名突然邁開了腳步，向前跑了起來，不偏不倚地，讓他又細又長的角穿過了他的父之名的那人的身體。
獨角無名將角拔出，鮮血噴灑在他的臉上。父之名的那人低沉的叫了一聲，就這樣，面朝下倒在地上，斷了氣。獨角無名越過了父之名的那人的屍體，往南方一步一步走去，從正午開始，直到黃昏。
身上帶著尚未洗淨的血，就這樣，在日落前跨越了整個沙漠，遠離了故鄉。他帶著紅色的角，來到了世界最遙遠的、最寒冷的角落。
帽中之角
在那個一同享用燉菜、各自孤獨的分別之後，獨角無名每天都看著獨角之王——喔，不，我是說已經沒有角的獨角之王，我們就稱他為無角之王好了——遠遠地，從他黑色的房子裡。
無角之王每天如往常生活。買菜、煮飯、吃飯、睡覺。日復一日，總是吹著口哨，步伐輕盈。遠遠地，獨角無名從他的黑色房子裡窺看著無角之王。在樹林邊、在小巷裡，謹慎而安靜，隔著一定的距離。
沒有角的無角之王很快樂。
獨角無名想著。這是他得到的結論。
他感到寂寞，同時也有點安慰。他照了鏡子，摸了摸自己頭上那根又細又醜的角，心想：也好，現在又只剩下我有角了。這樣一來，他不用害怕有人竟然與他相同，這份孤獨感同時是一份安心感。
不過，那鍋以無角之王的角燉煮的燉菜，竟然到現在都還吃不完，還在他的冰箱中。每一晚，他都熱一碗來吃，他還是覺得非常美味，同時也繼續煩惱，若不快點吃完，是否會壞掉呢？
又過了一週，無角之王仍看起來很快樂，似乎沒有了角，所有的煩惱都不見了。日復一日、日復一日，沒有什麼不同。不過，又幾天後，獨角無名才有點遲鈍地發現了一個不同之處——無角之王開始收集起帽子，鴨舌帽、漁夫帽、紳士帽、小偷帽、毛線帽，每一日都戴不同頂帽子出門。
有一天，獨角無名收到了一個大包裹。
那是一頂針織帽子——紅色的毛線，火熱的、暮色般的紅，紅的似曾相似。不過，最令人著迷而困惑的，不是那帽子的紅，而是帽子的中間——有一個洞。
那是一個特別織出來的洞，不是破洞，位置不偏不倚、大小粗細也剛剛好，很適合。很適合什麼？那還用說嗎？當然是獨角無名的角啊。
獨角無名看著帽子，發呆了好一陣子。他不知道應該有什麼感覺，千頭萬緒停不下來。
這是什麼意思？在諷刺我嗎？這是禮物？這是他自己織的帽子？
過了一會，他突然打開冰箱，拿出那鍋燉菜，倒出了一大碗，甚至沒有加熱，就那樣吃起了冰的燉菜。他這樣報復性地大吃起來，也不知道為了什麼。而且，那冰燉菜居然也並不難吃，甚至別有風味，味道更濃稠了。只是實在太冰了，獨角無名吃得牙齒有點疼，才停下來。簡直是哭笑不得。
又過了兩三天，獨角無名什麼也沒做，也沒有再偷窺無角之王的行蹤。他本來就很少出門，需要什麼都是用郵購買的，也沒有鄰居認識他。他只是每日默默照顧著自己院中的農作物。
他想不起來。他發現他居然想不起來。第一次發現，這寒冷的鎮上，居然有一個人和他一樣也有角——我是說曾經和他一樣也有角——他當下是什麼感受？那麼令人驚奇的事，他真的會想不起來嗎？還是他故意遺忘了？
無角之王是從什麼時候有那隻角呢？是從小就有嗎？還是像我一樣後來才長出來呢？我那天為何都不問他呢？為什麼他的角會讓燉菜那麼好吃呢？難道我的角也這麼好吃嗎？
獨角無名就這樣，每天仍想著那另一個曾經有角的人，日復一日的過著日子。
突然有一天，家中沒水了。
獨角無名很無奈，不知道是哪邊出了問題。他在屋中忙東忙西，不知該怎麼辦。終於，他穿上厚厚的大衣，戴上一頂高高的禮帽，可以完全遮住他的角，才踏出了家門。他敲了敲鄰居的門，無人回應，不得不只好走到大街上。
在這樣普通的小鎮，人人的穿著都很樸實，這頂如變魔術用的禮帽，非常顯眼。獨角無名覺得有點丟臉，快步走著，走向鎮上的水電師傅的住處。他經過了廣場，沒想到，卻圍了許多人。有人擋住了他，他不得不停下腳步一看：那是一個五顏六色的帽子攤販。
獨角無名心中馬上有一股不好的預感——他還來不及反應，突然，他發現廣場上好幾個人都在偷看他。怎麼回事？發生什麼事嗎？他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禮帽，帽子還好好戴在頭上，好險，人們不是在看他的角。他往前了一點，擠進人群，才看清楚那正忙著喧嘩的帽子攤販老闆。
奇形異狀、張牙舞爪，那是一個「很多角」的人，一個戴著「很多角」的小丑帽的人。難怪，人們一直默默看著獨角無名。因為他的禮帽讓他太像個奇術師，好像和那小丑是一夥的。
嘿，你怎麼沒有戴我送你的那頂紅帽子？
無角之王發現了他，笑呵呵地，就像個小丑。
獨角無名不知怎麼回應，人們的目光火熱，讓他想拔腿就跑。沒想到此時，簡直如一齣喜劇那樣恰恰好——有一陣風吹了過來，禮帽被吹走了。
那一隻又細又瘦的角，獨自在寒風中孤獨。無角之王和獨角無名呆住了，人們也都來不及反應，陷入沈默之中。
⋯⋯你什麼意思啊？送我那頂有洞的帽子？
突然間，獨角無名把無角之王頭上的小丑帽子搶了過來，狠狠地戴到自己的頭上，戳出了一個洞。無角之王傻住了，路人也都傻了眼。
哼！
終於，氣氛尷尬到極點之後，獨角無名將破掉的小丑帽摘掉，隨手又拿了一頂黑色漁夫帽，往頭上一戴，帽子又破了。
哈哈哈哈哈！好啊，都給你！
無角之王竟然將自己攤販上的帽子一頂一頂都遞給了獨角無名，獨角無名看都沒看，就這樣狠狠又戳了一個又一個的洞。就這樣，鴨舌帽、漁夫帽、紳士帽、小偷帽、毛線帽，都有了一個洞。變成了有洞的鴨舌帽、有洞的漁夫帽、有洞的紳士帽、有洞的小偷帽、有洞的毛線帽。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你為什麼笑那麼開心？
獨角無名終於忍不住問。
你不是也在笑嗎？
無角之王說。
你的帽子都破了呢。
哈哈哈哈哈。
這麼醜的帽子破了也好！
哈哈哈哈哈。
獨角無名不斷挑釁，無角之王卻不為所動。
你的角做的那鍋燉菜，變得好難吃！我到現在還沒吃完！
獨角無名說了謊。果然，此話一出，無角之王終於變了臉色。
什麼？我的角的燉菜變難吃？怎麼可能？
無角之王急急衝出了人群，往獨角無名的家方向奔去。獨角無名不知如何是好，只好也跟著他來到家裡。
燉菜呢？我吃吃看！
⋯⋯我騙你的，抱歉。
啊？
燉菜還是很好吃，甚至味道更濃了。只是，我吃不完。
兩人經過這一番折騰後，終於累了，暫時無話可說。他們熱了兩碗燉菜後，各自沈默地吃著。無角之王吃著吃著，好像很感動，他驚奇於自己曾經的角仍是那麼美味。不過，鍋子裡仍有不少燉菜。
我們拿去請鎮上的人吃吧！
嗯。
終於，這個黃昏，鎮上人人爭相告知有免費的美味燉菜可吃。這場鬧劇終於結束了。
不過，故事不會最後就是「皆大歡喜」的結局吧——
不過，故事不可能最後就是「皆大歡喜」的結局嗎？而且，這樣是「皆大歡喜」嗎？
總而言之，日子繼續過下去。無角之王繼續賣他五顏六色的帽子，生意越來越好，這樸素的小鎮越來越多色彩。而獨角無名的農作物收成也越來越穩定，偶爾，也有人和他買些美好的蔬菜來做燉菜。
另外，偶爾的偶爾，無角之王和獨角無名也會一起坐下來，下一場棋。
日子繼續過下去。不過，會不會出現下一個有角的人呢？沒有人知道。在這個平凡的國度裡，奇異的故事還會繼續發生嗎？沒有人知道。
圖片使用 Midjourney 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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