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2024(日)天晴,炎熱
我來到牛棚藝術村的時候,日已西斜,夕陽被周圍的高樓大廈遮擋,令低矮的紅磚平房沒入陰影之中。但很快燈光便會亮起,因為不二蘋果的露天演唱會即將舉行。大批歌迷早已在場外守候,把藝術村和對面十三街舊區之間的馬路擠得水洩不通。我沒有買票,要想其他辦法混進去。
我抬頭往十三街那邊望去。大部分舊唐樓已經拆卸,只剩下藝術村對面的兩幢,可能因為零星的住戶阻撓而依然屹立。但大廈下面已經被圍板封住,非走特別通道不能內進。我特別留意右邊那幢唐樓的四樓和天台,但因角度和距離而看不出任何端倪。然後,我的視線從唐樓天台移向對街的巨大圓筒形煤氣儲存庫。
這時候,我在人群中看見一個紮著髮髻、身穿泥黃色鬆身裙的中年女人,極為樸素的打扮也難掩容顏的清麗。她肩上還掛了一個小鼓,好像準備隨時敲打似的。我趨前跟她說:
請問是愛菲嗎?
女人並不驚訝,氣定神閒地答說:是。你是?
我知道愛菲悟性非凡,完全準備好接受超感知的事物,便直接說:
我叫賴晨輝,我是來自另一個可能世界的。
你是指平行世界?
可以這樣說,但不是你認識的那個網絡遊戲空間。
好的,我有甚麼可以幫你?
我想進入藝術村,但沒有門票,有後門之類嗎?
她點了點頭,說:有一個非正式的後門,如果你不介意爬過去的話。
愛菲帶我繞了個大圈,去到藝術村後面的一條巷子,在巷子盡頭堆放了一些木箱子,只要踏上箱子頂部,就可以攀過藝術村的圍牆。愛菲在前面帶領,我跟著她,一級一級地踏上去。從牆頭望過去,離地約有兩米半,卻甚麼可以用作腳踏的東西也沒有。愛菲不愧是劇場中人,輕輕一躍便降落地面。我對自己不是很有信心,只見愛菲吹了一下口哨,從低矮的磚牆後面走出一頭母牛。母牛靠近,讓愛菲摸了摸牠的頭,然後便乖乖地站在高牆下面。我照愛菲的指示踏上牛背,慢慢地坐下來,握著她伸出的手,成功落地。母牛擺著尾巴,悠閒地走開了。我謝過了愛菲,她問:
你想找誰?
中和知恩。
你認識她們?
我讀過她們的故事。
我的呢?
也讀過。
愛菲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說:所以,你是來完成它的?
不,我沒有能力完成它。連作者自己也做不到。
為甚麼?
因為這個可能世界已經消失。
聽到這裡,愛菲終於顯得有點驚訝,說:怪不得,事情停在去年九月,《飢餓藝術家》演出之後,一直沒有進展。我剛才來這裡的時候,完全記不起過去大半年發生的事。
是的,時間停頓了。
但為甚麼又重新啟動了?為甚麼是今天?
今天是原定結局的日子。這個晚上會發生重大的事故,作者原本是這樣安排的。
是他派你來的?
不,是我自己提出要來的,但我得到作者授予的權限。
甚麼權限?
終止這個世界的權限。
你要怎樣終止這個世界?
制止背後的編劇。
你指黑?
是的,一切都是他編排出來的。
但你剛才說的作者呢?他不能制止黑嗎?
他可以不寫下去,讓時間停頓,而他的確這樣做了。但這並不代表終結,只是懸而未決。那樣子消失的話,對你們不公平。
你想幫我們?
我想解放你們。
怎樣解放?
在這個世界消失之前,讓你們進入其他可能世界。
小妹妹,你真的有這麼厲害的權能?
我沒有,但可以用 AI。
AI?
在我來自的世界裡,已經有可以生成故事的人工智能,讓人物可以生生不息下去。
聽來很奇妙呢!
事不宜遲,請你帶我去找知恩和中。
作為不二蘋果的中,應該正在後台準備。至於知恩,我相信她會來,但可能會混在觀眾裡。
我先跟愛菲去演唱會後台。後台就在舞台後方,是一個臨時搭建的帳篷。經過通傳,有一位相信是阿山的助理出來帶我們進去。在臨時化妝間裡,身穿性感紅裙的不二蘋果在鏡子中看見我們,立即回頭向愛菲熱情地問好。然後她轉過頭來,用洞察一切的眼神望著我,說:
你果然來了。
你認識我?這次反而是我有點意外。
不,但我知道你會來。我一直在等那個制裁黑的人出現,想不到是個小妹妹。
我不小了,已經二十六歲。我有點尷尬地說。
是嗎?看不出來啊!看樣子還以為是十六、七歲呢!失敬!
沒關係,樣子生得嫩沒辦法。
那你想我們怎樣協助你?
請你和知恩在演唱會後,去對面唐樓天台阻止阿志,至少拖延他的行動。我會趁機去制止黑。
中很爽快地答應了,拉著我的手,說:小心黑,這隻老狐狸很狡猾!
不用擔心,我是小狐狸!我向她單了單眼。
中嬌媚地笑了出來,趨前抱了我一下,說:祝你好運!
不二蘋果指示助手阿山把我和愛菲帶到嘉賓座上。其他觀眾已經開始魚貫入場,一片熙熙攘攘的。藝術村戶外空間不大,加上搭建舞台,觀眾席不能容納太多人。買不到票無法進場的粉絲,都擠在藝術村外面的馬路上。據最後進場的觀眾說,人群一直排到高級多層住宅伊甸園外面。
演唱會遲了十五分鐘開始。不二蘋果用強勁的歌聲不斷向場外的歌迷喊話,也可以聽到場外傳回洪亮的叫喊和合唱。不只藝術村,整個社區也燃燒起來了。但我知道,有人覺得不夠。他期待另一種靈魂之火的燃燒。
到了尾聲,愛菲在人群中發現了知恩。她果然來了,也注定要跟中會合。這些都在編劇的安排之下發生。甚至後來她們一起去天台阻止阿志,都在黑的計劃之內。只有我的出現,是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的。
我和知恩相見,有一種久別重逢的感覺。大家雖然素未謀面,但卻立即認出了對方。我們連互相介紹都省卻了。她聽到我的任務,只是說:
制止他,但請對他溫柔一點。無論如何,黑也是貝貝的父親。
我點了點頭,握著她的手,作出承諾。
散場後粉絲不肯散去,聚集在藝術村外面的街道,成為了阿志的行動的屏障,也成為了即將上演的劇場的觀眾。愛菲帶我穿過人群,去到十三街遷拆封鎖區的後方。那裡有另一個隱秘的入口。今次不是用爬的,而是用鑽的。在圍板的下方有一個用木箱遮蓋的小洞,我化成身形嬌小的狐狸,很容易便鑽了進去。愛菲沒有進來,因為這件事我必須獨自完成。
我變回人形,按著愛菲的提示,穿過圍板後面的狹窄通道,來到一棟唐樓的入口。因為已經斷電,樓梯漆黑一片,我得用手機電燈照明。數算著來到四樓,我在其中一個單位的門外停下來。
我即將進入這個自稱黑騎士的人的魔法領域,心情難免緊張。在他的幻想世界裡,我應該用甚麼形象出現呢?也許動漫風會比較適合它的氛圍吧。是自動書寫人偶薇爾莉特的古典西裙?鬼殺隊的大正風和服?莉可麗絲的高中生制服?惡魔獵人的上班族白恤衫和黑西褲?美少女戰士的水手服?高達或者 EVA 機女駕駛員的戰鬥服?愛蜜莉雅的精靈公主長裙?鬼族雷姆的女僕裝?還是像賢狼赫蘿一樣,露出尖耳朵和長巴尾,赤身示人?還是不要太高調,就像我平時一樣的普通打扮吧。
我按了門鈴,裡面有陰柔的男人聲音說:門沒鎖。
我推開門,裡面是個簡陋、殘破、荒廢的舊樓單位。明明已經斷電,老式書桌燈和沙發燈卻亮著,在牆上投下巨大的影子。那個男人坐在旋轉工作椅上,背向著我,在手提電腦上打字。桌上堆滿了書本和文稿,還有那個必不可少的煙斗,和那頂黑色禮帽。男人連人帶椅慢慢轉過身來,身上果然穿著整套的黑色禮服。他臉容瘦削,膚色蒼白,留著鬍子,紮著馬尾,在昏暗中嘴唇卻顯得特別艷紅。我往下一看,毫不意外地,那雙腳穿著一對紅色高跟鞋。他以陰陽怪氣的聲音說:
小姐,我以一身黑騎士的正宗打扮來歡迎你,是不是很給面子?但你的裝束看來卻過於平凡,甚至是有點不尊重場合啊!
不好意思,我沒想到會得到這樣的禮遇!那我就來配合一下吧!
說罷,我化身為狐狸公主,身穿綴滿蕾絲和薄紗的華麗西裙,露出狐耳朵和尾巴。
黑很滿意地哈哈大笑出來,說:很好!很爽快!很久沒有遇到這樣的對手了!自從獨裁者那傢伙自沉大海,老實說真的有點孤單。
你想說無敵是最寂寞嗎?我看你只是走火入魔吧。
走火入魔的是那個患焦慮症的人,不是我。他受不了我比他強,他沒法制住我,便丟下小說跑掉了。他是個懦夫!
但沒有他,你的世界也陷於停頓。你甚麼都不能做。
是嗎?現在不是有人忍不住跑進來,再次啟動它嗎?我還未向你說聲多謝呢!
我是來終止它的,不是延續它的。
小狐狸姑娘,好大的口氣啊!你憑甚麼終止它?
因為這個可能世界已經消失了。
黑又笑了出來,這次笑到人仰馬翻,好久才止住,回了氣,才說:既然稱為可能世界,便永遠只是可能。只有曾經實現的東西才會消失,未曾實現的可能,又怎麼消失呢?
相對於我來自的世界,這個世界已經不可能,因為它實現的條件已經沒有了。
你憑甚麼根據你的世界,來判決我的世界?為甚麼不可以反過來,以我的世界為根據,去否定你的世界?在我的世界裡可能的,在你的世界裡卻已經不可能,應該消失的是你們啊!
黑的邏輯思維相當嚴密,我一時想不到應對方法。他洋洋得意地說:
怎麼啦?給我抓到漏洞了嗎?不要自以為是,以自己為標準啊!話說回來,是誰派你來的?我還以為今晚來找我談判的是愛菲呢!
根據你的劇本,本來是愛菲的,但我不在你的劇本內。沒有人派遣我,是我自己要來的,但我是為了 D 而來,也是為了 D 過去的自己,也即是這個世界的作者而來。
真是多管閒事啊!那個 D 是誰?沒聽過他。
D 是一個放棄作者權限,自願成為人物的人。
那即是一個逃兵,一個背叛者吧!
因為他想放棄管控世界。
創造出一個世界,然後放棄管控它,就是不負責任。
但你一手將你的人物推向危險,又算是負責任嗎?
他們只是人物,是作者的工具。我的責任是確保世界的運作。
沒有人物,何來世界?
人物失去了,可以再造出來,虛構世界歷來就是這樣生生滅滅,有何值得大驚小怪?而這個看似無情的邏輯,本身就是現實世界的邏輯。可能世界和現實世界是彼此的鏡象。
但在現實世界裡有愛,在可能世界裡也有。
愛!你是說愛嗎?你竟然說愛!
黑又再大笑出來,連同旋轉椅的扭動,聲音尖銳刺耳。他霍地站了起來,以婀娜的步姿在房間內來回走動,高跟鞋在瓷磚地上咯咯作響。他站著的身高比我想像中矮,但因為瘦削,而顯得修長。他走向窗前,雙手按著窗框,瞇著眼睛,望著對面的牛棚藝術村。這時候,我才察覺下面的人群原來已發生騷動。遠處有警車的響號聲。他轉過臉來,神情回復冷酷,說:
阿志在樓上天台的行動很快就會展開,就算中和知恩趕到,也不會有任何作用。要發生的事始終會發生,都怪你多管閒事,重新啟動這個世界。
我可以啟動它,也可以終止它。或者應該這樣說,我是為了終止它,才重新啟動它的。
黑突然生氣了,張開血紅的嘴巴,怒吼道:小妹妹,別來和我玩弄修辭了!你當我是誰?我是文字魔法師黑騎士!是啟迪、指導和激勵過無數年輕人的黑老師!你那個 D 算是老幾?他不要自鳴清高!到了最終,他不過跟我和獨裁者一樣,在操弄你們這些無知少女!
請你不要污蔑自己。你不一定是陰影,你也可以回復光明。
光明!我也想回復光明啊!不過是用我自己的方法!
你的方法已經行不通。
你看到最後就會知道。
我不會讓它發生。
黑向我迫近,差點便踫到我,說:小妹妹,你有甚麼本事?
很簡單,現在這個可能世界,是我啟動的,我才是作者。
他呆了一下,後退了兩步,看了看自己的雙手,再望了望書桌上的電腦。我繼續說:
你沒有發現嗎?不是你在寫,是我。你是我筆下的人物。
他環望了房子一遍,眼裡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說:怎麼可能?一切是那麼的逼真,那麼的相似⋯⋯簡直是一模一樣⋯⋯。
因為我熟讀了原稿,我可以模仿原本的可能世界,把它重新打造出來。我沒有能力把它完全重組,但像今晚這樣的一兩個場面,我絕對可以應付。至少,令你一直沒有發現。
你是說,我在你的世界裡?
不,不是我的世界,是我幫你重新打開,然後再封印它的可能世界。
黑終於幡然了悟,歪著嘴巴,搖著頭,發出自嘲的笑聲。他走路突然變得蹣跚,回到旋轉椅前,坐下來,面向著我,說:
小妹妹,你叫甚麼名字?
我叫賴晨輝。
果然,我對你沒有權限。你不屬於我轄下的世界。
就算有權限又如何?你忍心傷害自己的人物嗎?
你這樣說是違反虛構常識。
我不是憑常識說話,是憑心。
很有愛心的作者啊!那你打算怎樣制止我?除非你殺了我,不然這一切還是會按原先設定的邏輯發展下去。你應該明白,虛構世界的條件是不可以任意更改的,當中牽涉到結構和力學,還有合理性。
黑好像發現了我的弱點,恢復了精神,留意著我的反應。見我露出些許遲疑,他提高聲線繼續說:
來吧!處死我吧!這是終止一切最直接的方法!
說罷,他拿起桌上的禮帽,戴上,再拿起煙斗,劃了一根火柴,點上,好整以暇地吸了幾口,吐出了香濃的煙霧。
我知道他在向我發出挑戰。我不能退縮,否則一切將前功盡廢。我一轉身,換了一身裝束,手上握著一柄長劍。黑露出喜不自勝的笑容,誇張地說:
小妺妹果然厲害,變身成精靈騎士了!我們要改變類型嗎?由嚴肅文學變成奇幻文學?輕小說還是動漫?有趣?真是太有趣了!黑騎士死在漂亮的精靈騎士手下,真是三生有幸呢!不過,這部小說就變得有點不倫不類了!
我舉著劍不能動彈。
怎樣?快動手吧!你將會創造歷史,寫下我們這個宇宙聯邦裡面第一起貨真價實的殺人事件!不是自殺,不是意外死亡,而是充滿戲劇性的砍殺!真是想一想也教人興奮!
我的手開始有點抖了。
黑乘勝追擊,連珠炮發地說:
來吧!單靠婦人之仁怎麼當作者?每個作者都愛上自己筆下的人物,還有甚麼小說好讀?讀者喜愛的是殘酷無情的故事,強暴、凌虐、破壞、傷害、殘殺!為甚麼?因為現實裡面就是充滿著這樣的東西!而在現實世界無法報復的仇恨,就在虛構世界裡去報復,在可能世界裡尋求公義!甚至不必是公義,而只是以暴易暴,也令人心情痛快!我計劃做的就是這樣的事,而你自命正義來阻止我,到了必須殺了我的地步,所做的亦不過是同樣的事。今晚無論你是殺了我,還是放過我,你也不是清白的,你是我的同謀!
我沒料到會陷入兩難的境地。黑的確不是普通的對手,而是極為老練的作者,深諳虛構世界的原理、可能和局限。怪不得那個人駕馭不了黑,而到了要放棄的地步。我答應過 D 的事情,不能半途而廢,但像我這樣毫無經驗的新手,真的能夠打敗在想像世界裡縱橫半生的黑嗎?
正當我被黑的滔滔雄辯迫到無力還擊,我注意到書桌上的手提電腦,和電腦前面放著的劇本草稿。我突然意會到,到了這個地步,唯有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我提起長劍,大喝一聲,向前衝去。黑憑本能反應向側面躲閃,連同有輪子的旋轉工作椅滑走。長劍把書桌,連同手提電腦和劇本草稿,從中間劈開兩半。黑彈跳起來,呆望著插在瓷磚地上的劍,一臉猶有餘悸的樣子。我的手還握著劍柄,他似乎害怕我會再拔劍,正想逃跑,我卻反而使力把劍更深地插進地面。瓷磚開始碎裂,裂縫從劍尖輻射開去,蔓延到我們的腳下。然後,整個地面便塌了下去。整幢樓房也隨即崩塌了。我和黑一起掉進了另一個空間。
圖片由 Midjourney 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