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3/2016(六)天晴,清涼
整天在家溫習。中午去了對面屋邨逛了一陣,但沒有遇到那個人。心想這不是我這趟時空穿越的任務,雖然有點可惜,但也無可奈何。
27/3/2016(日)耶穌復活節 天晴,溫暖
早上起床,打算今天再去找他。今次不去公園,去他家。時間無多,我不能待太久,要速戰速決了。等他去完公園回家,大概十點左右,是最佳時機。只怕他兒子在家,不方便深談。碰碰運氣吧!
今天天氣回暖,只是有些許清涼。我穿了條簡單的連衣裙,再加一件薄外套。來到他住的屋苑的閘門外,剛巧一個中年女住客進入,我便跟在她後面。經過保安亭的時候,保安員剛巧又不在,沒有人查問我的身分。女住客用感應卡片開了大堂玻璃門的密碼鎖,我便順利跟了進去,再進了電梯。女人按了六樓,我按了八樓。
在八樓 A 門外按了門鈴,過了一會才有人來應門。探出頭來的是在家裡也穿著毛衣、裹著頸巾的他。他見是我,面露驚訝之色,說:你怎知道我住這個單位?
是未來的你告訴我的。
未來的我?
我可以進來嗎?
他有點遲疑,但又不便把我拒諸門外,便欠身讓我進去。我在玄關脫了鞋子,走進大廳,看見一邊是落地玻璃窗,可以眺望遠方的山景,其他有牆壁的地方都放滿書架,跟想像中差不多。我問他可不可以參觀一下房間,他還未及阻止,我便逕直穿過走廊。他兒子的房間關上了門,看不見內部,太太的書房和他的書房則只是半掩,可以大略一瞥。還有最盡處的睡房,都和書中的描述一樣,感覺好像早就來過一樣。他站在睡房門口,語帶不滿地說:
妹妹,二話不說就闖進別人家中,不是很禮貌吧!
こころ也是這樣不請自來,你不是覺得很自然、甚至樂在其中嗎?
他一時語塞,按著胸口,可能是被刺激到。我其實也不是那麼大膽,可以若無其事地登堂入室。畢竟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他就算弱不禁風,也不是完全沒有風險的。我回到大廳,在沙發和餐桌之間,選了後者。
我們坐下來談吧。
可能我的語氣好像是在談判,他也採用了質詢的口吻,說:
你究竟想怎樣?你不要說是未來的我派你來的啊!
不是他派我來,是我主動提出來找你的。
所以是得到他的同意了?
對,是得到 D 的同意的。
D?未來的我叫做 D?
我們是這樣叫他的。
你們?除了你還有誰?
我的姐姐們。
你們是誰?是秘密組織嗎?很可疑呢!
我們是 D 的少女神。
他忍不住笑了出來,說:這個 D 有點過火呢!
D 是未來的你,你不要這樣說自己。
他聳了聳肩,說:完全是一派胡言!我為甚麼要相信你?
你不信我沒所謂,請你相信自己。
自己?你是說那個 D?我不覺得他是我!
你這樣是口不對心,你明明喜歡把自己分成很多個。那是你的慣技。
他無法反駁,反了一下眼,說:
Okay,那麼 D 讓你來做甚麼?
來幫你。
他讓你來幫過去的自己?
我點了點頭。
你和 D 是甚麼關係?為甚麼他讓你這樣做?
我是 D 的女兒。
我沒有私生女,這種事不能亂說,不要屈我。
我是指,精神上的。你不是一直在創造自己精神上的女兒嗎?貝貝、不是蘋果、栩栩、維真尼亞、恩恩、雅芝,還有知恩⋯⋯。
聽到最後這個名字,他原本已無血色的臉更形煞白,好像隨時會暈倒一樣。他深呼吸了幾下,才能說:
你怎麼知道知恩的?她出場的部分還未發表⋯⋯
是還未完成,而且已經放棄,對吧?知恩和愛菲,是第三部曲下冊的兩個女主角兼敘述者。你在幾年間多次續寫和重寫,到 2014 年底兩條線分別寫了七章和八章,總共三十一萬字,然後宣告放棄。2015 年初用了三個月時間寫出了《心》,即是剛出版的那本新作。除了「貝貝重生」和「愛菲旋轉」兩條主線,你還規劃了「不二自在」、「花嚴世界」和「平行世界」等副線,但全都未曾成形。這些殘稿,現在都在你的電腦裡面,對吧?
你是誰?你怎麼會⋯⋯
我說過,我是來自未來的。未來的你,即是 D,把這份殘稿有限度地發表了,也打算整理成 NFT 電子書。我全部看過這些內容,D 也授權我代他進行刪減。
為甚麼要刪減?
因為,我來自的 2025 年,和你想像的 2024 年,在存在條件上,已經完全不相符。簡單地說,你所設想的可能世界,在你把它完成之前,已經徹底地消失了。
那為甚麼又要發表?讓它靜靜地毀滅不是更好嗎?
據我了解,D 是想在這個可能世界的毀滅中,挽回一點點兒殘存的意義。消失的意義,或者毀滅的意義,令一切不至於完全虛無。雖然這樣做可能是徒勞的。
你們喜歡怎樣做便怎樣做吧!反正現在的我也無法控制將來的我!你特意跑回來有甚麼企圖?難道還需要徵求我的同意嗎?我有權反對嗎?
你也不會反對吧?你其實也希望完成它,給它一個結局吧!只是客觀條件做不到而已。無論是因為你的焦慮症,或者因為外部的因素。
你想幫我完成它?寫成的部分才到原定計劃的四分之一,你有能耐完成它嗎?
沒有,我當然沒有。就算是二十六歲的我,經驗和能力也太淺薄,絕對不可能代你完成它。我的任務不是完成它,而是終結它。
終結和完成有甚麼分別?
未完成是無疾而終,終結是有疾而終。如果終結可以把那個「疾」引出來,也不是毫無價值的。
我不知道你說的「疾」是甚麼,但這樣的東西有必要引出來嗎?
我要把它封印著,令它不再敗壞下去。
封印甚麼?
封印那個消失的可能世界,讓它永遠停留在那個狀態。
既然已經消失,把它封印又有甚麼意義?
至少這個「消失」不會消失。
小妹妹,你說話很玄。
沒法子,我受了 D 的影響,即是你的影響。
你是說,消失會作為「消失」而留存下來。
對,這是唯一的對策。
我對這件事沒有意見。我現在的心情只是想抛開它、忘記它!你們喜歡怎樣做便怎樣做!沒必要越穿時空過來跟我說。
我需要你的授權。
授權甚麼?
進入這個可能世界。
他仰天長嘆一聲,說:你已經超越我的想像!
我要進入那個 2024 年,去制止黑的計劃。
為甚麼要制止他?
因為他是「作者」,是整個行動背後的策劃者。這是你的原意,對吧?
是的,是我刻意把這個後設裝置放進去的。黑是「編劇」,他在背後擺布所有「人物」。
所以要制止悲劇發生,就要制止黑。你之前說過,你之所以寫不下去,是因為你無法駕馭黑。雖然黑是你筆下的人物,但他同時是你的分身。事實上,黑是你的陰影。在第二部曲裡面,陰影的角色是獨裁者。你必須殺死他,或者讓他自殺。但陰影並沒有因此消失。獨裁者死後,到了第三部曲下冊,黑取代了獨裁者成為陰影。這個陰影變得過於龐大,令你無法面對,最後只有逃跑。這個陰影,包含比你更大,更可怕的東西。
小妹妹,我覺得你才可怕呢!你知道得太過透徹了!
這只是維度的問題,沒有甚麼了不起的。到了不同的維度,你便會看到不同的景象。我只是恰巧處於那個維度而已。
但何謂授權?你怎樣可以進入那個可能世界?
跟我穿越時空來到這裡一樣。
怎樣?是特別的科技嗎?不到十年就有這樣的飛躍?
不必,只是用你擅長的方法。
我的方法?
用寫的。
用寫的?
既然寫作可以創造世界,當然也可以穿越世界,出入於不同的世界。
那你在自己的時空去做就可以,何必回來?
虛構世界也有現實的入口。那個世界的入口在這裡,在你身上,必須通過你才能進去。
不能通過 D?
不能,D 沒有權限。他只能發表,或不發表,但他無權改變它。事實上,D 已經放棄一切權限。他不再是一個作者,他只是一個人物。
那誰是作者?
我,和我的姐姐們。
我不是很懂,但是,算了吧!我的腦袋不是很靈光,我的身體也承受不了。你想怎樣做便怎樣做吧!
那你即是授權了啊。
他不耐煩地點了點頭,說:口頭說還不夠嗎?不用簽字吧?
我笑說:不必,一諾千金!
你進去之後,做甚麼都可以,我不管了。
感謝信任!那我告辭了!打擾你了!
這樣就走?我們聊得好好的。
你不是想我走嗎?
跟你聊天蠻有趣的呢!
我嫣然一笑,說:當然,不過我還有重要的事要做。
很可惜呢!
我回去之後,你不會記得見過我。現在這個十七歲的我也不會記得見過你。
果然有這種設定!
是必須的吧!但我們將來還會再見。
只是,到時我已經是 D?
是的,到時是 D。如果你想我留下甚麼痕跡的話——
我從背包掏出筆記簿,撕下其中一頁,寫上三個名字,遞給他,說:
你會記得我們三個的名字。
他輕輕地讀出來:吳幸晨、雷庭音、賴晨輝。
你在未來幾年會寫出三本和我們有關的小說,也即是創造出三個可能世界。在這三個可能世界裡,你會有不同的分身。他們是你,也不是你。在這三個可能世界之後,還有第四個,那是我來自的世界,在那裡你是 D。
所以 D 是真身,不是分身?
我搖了搖頭,說:每一個也是真身,但也同時是分身。
所以是真假不分了?
原本就是這樣吧。
我站起來告辭。他送我到門口,依依不捨似的,跟開頭的態度判若兩人。我很難才狠下心,走向電梯。進電梯前,我回頭向他揮手。他露出虛弱的笑容。我說:你會好起來的,你會繼續寫下去的。未來再見!
電梯關門後,我有想哭的衝動,但忍住了。
不知到了哪一層,電梯門打開,一個穿著胸口印著老虎畫象的 T 恤的女生走進來,看樣子像個大學生,手提的籃子裡卻有一瓶紅酒和一些下酒食材。她按了八樓,出去之後,我才恍然發現,她是二十一歲時的庭音姐。然後電梯門再次打開,又進來另一個身材高瘦的女生,穿著時尚的裙子,掛著名牌包包,手裡卻拿著數學課本。她也是按了八樓,出去之後,我才驚覺,她是二十歲時的幸晨姐。2016 年,兩個不同的可能世界在同一個地方同時展開。
十七歲的我踏出屋苑大閘,走下坡道,回到自己的家。我還要努力溫習,應付即將開始的文憑試,考進中文大學中文系,跟隨 X 老師學習,在 D 搬到我住的大廈之後,跟他認識。我沒有給 D 看,我手上的《心》的扉頁,有他 2016 年的簽名和題字。
在我回家之前,看見對面馬路有一個留著一頭亂髮的瘦削男生,肩上掛著裝滿了書本的布袋,正在前往自修室的途中。我知道一定是他,但我沒有追上去,也沒有叫他。忍耐一下吧!在下一個可能世界,我會在 2019 年底再遇見他。